杭州中心城区的凤起路,宋大雍走过不知几百几千遍。
打小生活在这里,这条路的典故,他了如指掌:路很长,越中山北路,跨中河过石板巷,横穿刀茅巷,横贯杭州市区密集与富庶之地。
今年,杭城某大型拍卖公司的春季拍卖会收官,数以千计的民间收藏品成交,总成交额超10亿元,总成交率超过八成。
这座城市,充满着与文化有关的财富故事。
57岁的宋大雍,既是其中的见证人,也曾亲历过。如今,他是浙江省收藏协会的常务副会长。
“盛世玩收藏。”宋大雍看惯了这行,有人淡泊名利只是潜心研究,有人一夜暴富后咸鱼翻身,有人像坐过山车攀顶又跌落……
宋大雍是杭州第一批的“鬼市”淘宝人,他说,杭州人的淘宝史就像脚下的凤起路一样,漫长又精彩。
宋大雍的部分收藏品
北有潘家园
南有二百大
到一个城市,有两个地方一般是必去的。
一个是博物馆,一个是古玩市场。
杭州有哪些古玩市场?
规模较大的,主要有4个,最老牌的是“二百大”,风雨20多年屹立不倒。
它是收藏圈里“北有潘家园,南有二百大”的标杆传奇。
这个地方,我逛过,在湖墅南路上,有点像北京的潘家园,以“地摊”取胜。
双休日这里有早市,天蒙蒙亮,玩家们扛着大大小小的包裹,潮水般涌进场。
大清早,这里人满为患,不大的停车场里,满是车。
广场地摊上,早早摆满了蜜蜡、玛瑙、金币、珠串、首饰、珊瑚、银币、印章……各色玩意琳琅满目。
赶早淘宝的人一拨接一拨涌来,摩肩接踵,停停逛逛。
那个拥挤热闹,丝毫不输北京潘家园,有人开玩笑说:“朋友,要横着走,知道吗?”
另外,杭州还有岳王路花鸟市场、城站火车站白马收藏品市场和吴山通宝城。
对于岳王路花鸟市场,不少老杭州人蛮有感情的,现在它叫杭州古玩城。
这里是杭州花鸟市场和古玩市场的发源地,很多杭州人在小时候,养条小金鱼什么的,都会到这里来。
现在花鸟市场早拆掉了,岳王路也改造过了。
但每到周末,这里依旧热闹,聚满了各色生意人和逛惯了岳王路的老杭州人。
作为一座历史文化名城,杭州向来是艺术重镇。
风雅的杭州人,历来也喜欢淘宝。
这些年,看看杭州这些古玩市场的火热程度就知道了。
在浙江省收藏协会,会员数量已多达3000多人。圈内人说,整个浙江,玩古玩的人数以万计。
柳浪闻莺的石头帮
回龙庙里的古董客
杭州人的淘宝历史,要从上世纪80年代说起。
那时的凤起路,是另一幅景象。
挑着担子的木匠,走街串巷,“箍桶噢箍桶噢”,他们从浙西老家出发,沿钱塘江边来杭州。还有“磨剪刀”“戗菜刀”的吆喝,尾音故意拉得很长。
离着凤起路一两百米远,是新桥弄,杭州当时最宽的一条弄堂:100多米长,6米宽,地势中间高两头低,好像一个元宝。
宋大雍的家就在这里,是一幢有着200多年历史的砖木结构老房子。
沿街人家和他家一样,户户前店后居,再后一方小天井,和当下河坊街房子格局很相似。
家家堂前摆一张八仙桌,左右两把椅子,背后条案上,摆上座钟和帽筒,筒里再插一根鸡毛掸子。
弄尾有杭州城里今存唯一的单孔石拱桥。
桥下,来自嘉兴、湖州的农家人,划船摇橹而过,吆喝着满船舱的冬瓜。
这是上世纪80年代的杭州景象。
宋大雍当时还是个20岁出头的毛小伙,最喜欢逛西湖的柳浪闻莺。
晨钟暮鼓时分,这里常会有三五成群的神秘人,怀揣的美玉莹白如雪,杭州人叫他们“石头帮”。
听老人说美玉吉祥,他爱上玉器,开始玩起收藏。
那时,国家对文物市场管控极严,藏友们交流多是半地下半公开。
当年杭城收藏界最神秘的地方,是东城十景之一的回龙庙。
一幢老房子里开了一家茶店,十几张简陋的方桌子,来交易的熟客都有固定座位。
来的人个个深藏不露,只有在熟面孔面前,才会小心翼翼亮出怀里的宝贝。
茶店里的交易,是不足对外人道的,这里不欢迎生面孔。
几番茶喝下来,宋大雍拜了两个师父,都是茶店里的资深老玩家。
师父逢人就介绍爱徒,有了这层关系,再后来的交易,他就顺畅多了。
第一批“淘宝”人
“跑地皮”捡漏
上世纪90年代之前,凤起路还不是一条大路,只是几条东西走向的小巷。
西段旧称铜元路,宋时,是皇帝祭祀往返的必经之路。清雍正时,这里开设了宝浙钱局,铸造铜元,所以叫铜元路。
1993年,因城市发展需要,杭州市政府全面改造凤起路,拆迁民房,拓宽西端,向东端延伸。
改造时,杭州的历史全被发掘出来了:出土了大规模的老瓷片,宋元明清,各个朝代的都有。
那时每日的游街穿巷,是宋大雍的必修功课,那些待拆迁的老房子里,深藏着古董老物件。
和拆迁户讨价还价,就能把宝贝搬回家。这种寻宝模式,杭州收藏界叫“跑地皮”。
当年,宋大雍算是杭州城第一批“淘宝”人。
为淘到宝贝,大家甚至不惜成本长年北上南下。
那年,宋大雍坐了几天几夜绿皮车赶到北京城,从来自山西大同的一个神秘男子手里,买到了一件宝贝:黄花梨的大笔筒。
皮壳包浆几乎完美,是明末清初的宝贝。笔筒由整段黄花梨雕成,直径23厘米,和花盆一般大小。“在杭州城收藏界,我再也没见过比这更大的老笔筒了。”
受父亲宋大雍耳濡目染,他的儿子宋十驾从小也喜欢“跑地皮”。
他喜欢往凤起路那片废墟跑,这里常能挖出闪亮的老瓷片。
捡到了,他赶紧跑回家交给父亲,又激动又兴奋,“我发财了,我发财了。”
那个时候,“跑地皮”收宝贝的人其实很少,浙江省收藏协会办公室副主任阮利章,也是其中之一。
他的家乡在余姚朗霞,跨过今天的329国道就是慈溪周巷。当时他和宋大雍一样,也还是个毛头小伙。
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初,全国并没有古玩市场,但老物件私下交易已蔚然成风。
跟着隔壁的老沈大哥,阮利章也开始了“跑地皮”。
25块收来的东西
现在拍出上千万
对于收藏界来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一个“捡漏”的黄金年代。
比如,观复博物馆馆长、收藏界大名鼎鼎的马未都老师,当年也和玩家一样,“跑地皮”收宝贝。
当年的一桩事,至今令阮利章耿耿于怀,他说“可能这辈子都难释怀”。
老沈大哥,至今健在,80多岁了。
两人当初搭伙走街串巷,看到明清的考究老房子,就敲开门,和主人搭话。
在青龙桥一户人家里,他们碰到一个80多岁的老婆婆。
老婆婆拿出了一只白瓶子,两人定眼一看:通体和田玉,瓶身镂刻山水画,两耳衔玉环,叮当摇曳。瓶底有印章,是乾隆款。个头很大只,足足20厘米高。老婆婆说家里缺钱花,要50块钱。讨价还价后, 25块钱成交。晚上,福建人过来收货,180块卖掉。
阮利章叹息,“太可惜了!在今天的拍卖市场,同款的器物,可能要溢价到上百万甚至上千万”。
对于勤“跑地皮”的人来说,城市角角落落、乡下田间地头,几乎人人有机会“捡漏”。
业界一个说法:在村庄猪圈里,一只喂猪的石槽,洗干净,就可能是皇帝的御膳品。
1995年,为了引导古玩市场,文物部门在环城西路,开了杭州第一家文物交流门店:真赏斋。
开业第一天,宋大雍一大早赶过去。一大拨宝贝看下来,他留意到一件古董。
这是宋朝人用来饮酒的耳杯,传到了清朝,有人制作了一只紫檀盖子,盖子开小孔。杯盖一体,成了砚滴,引进了文房。写字研墨时,可用来加水,开孔大小正巧,水流控制得也正好。
紫檀盖古人有留字:“洁莫如玉,清莫如水。愿子子孙孙灌溉于此”,都是针对后代继承者劝学的话。
紫檀盖上古人留字:洁莫如玉,清莫如水
店员介绍说,耳杯是普通的楚石制成的。
小心翼翼捧回家后,宋大雍请有眼力的行家再看看。行家鉴定后惊异:杯子是好水色的墨玉制成,店员严重“眼拙”!
敢吃螃蟹的浙江人
开起全国最早“鬼市”
鬼市,很多人一定听得一头雾水。
这是早年间,买卖古玩的一种特别的地摊文化。
半夜三更撂地摊、做买卖,拂晓散市。
不过,因为鬼市的叫法不雅,杭州人换了叫法,“早市儿”。
上世纪90年代,杭州最早的一个古玩市场开业,这就是岳王路花鸟市场。
市场大部分摊位都是花鸟鱼虫,蛮有趣的是,其中一间印刷厂废弃的大厂房,成了古玩爱好者的基地。
当时针对古玩交易的政策很模糊,文物部门监管很严,但工商态度很开明:你们是合法经营者,国家不允许的别干,买卖守法这根弦不能松。
来的买卖人很火爆!好不容易有了个公开的集体交流场所,大家都喜欢来逛逛。
东南亚的老板趋之若鹜,带的全是美元。三人一组,老板看东西,跟班小弟付钱,另一个负责打包。
宋大雍有了自己的铺位,玉器、书画、瓷器、杂项,铺子里的宝贝很齐全。
他说,“那个时候人心不贪,没有龙肉价(贵到离谱的价格),有钱赚就满足。”
收来的美元,大家会跑到吴山路那里,找人兑换成人民币。
好景不长,两年之后,这里土地开发,市场散伙。
大家分流去了城西白沙泉、城南长明寺巷、城中盐桥(现在叫联桥)、菜市桥金港大厦、众安桥金融大厦开始跑单。
交易又恢复到“早市儿”的味道:零零散散地交易。
早上5点左右,玩家赶来,是行家头上会戴矿灯,手可以腾出来把玩东西。
为了低调,讨价还价都是行话:比如10块钱叫一角,一百块叫一块。以此类推:一千叫十块,一万就叫一百块。
那些年,余姚人阮利章也没消停过。
余姚新建了个小商品市场,紧靠宁波最大的集镇慈溪周巷。结果建好后,受周巷市场的冲击,这里没人光顾。总经理曹国华找到阮利章吐苦水,想改成别的市场。阮利章马上建议,干脆做古玩市场。
两人一拍即合。怎么给市场起名,让阮利章很纠结。他想了足足一个星期,就叫余姚民间收藏品交易市场。
文件很快批下来,业界像烧了一把火,短短几天,就有80多家客商入驻,包括东南亚的客商都来了。
余姚的这个古玩交易市场,在全国可是第一家。
事件惊动了国家工商总局、国家文物局、邮电部、故宫博物院,各部门要员都来考察。
再后来,各部门形成一种共识,就是“文物艺术品也要走向市场经济”。
砸进七千万买石头
赔得倾家荡产
时间如白驹过隙,城市改造也风生水起。
2000年,如雨后春笋,杭州冒出来很多家拍卖公司,不少都是全球跨洋业务。
2004年,更大牌的拍卖公司出现了,如西泠印社拍卖公司。
在财富的刺激下,玩家扎堆出现,如过江之鲫,不少人堪称职业冒险家。
对于阮利章来说,这么多年过来,他见过了很多财富故事。
一位在江苏打工的小伙子,安徽人,在工地上辛苦开挖掘机。有一天,家里人来电话,老房子拆迁,地基里挖出不少老东西。
小伙子跑回老家,咔嚓咔嚓拍了一大堆照片发过来,让阮利章给掌掌眼。
一看,阮利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乾隆官墨、民国象牙器、官窑瓷器、黄花梨家具……足足数十件。
得知都是宝贝,小伙子犯糊涂,这么多!怎么出手?
阮利章建议他,去南京夫子庙的古玩市场试试看。
小伙子随意出手了几件,就赚了五六百万,也不打工了,把家搬到了南京城,还买了房子。
但这样的奇遇,仅仅是少之又少的个例。
也有不少玩家,功利灼心,商海折戟。在古玩界,转眼成空的那些事,也在不断上演。
比如朋友老王,从熟人圈消失了很久。过去几年,他带着家人孩子,离开老家宁波,四处躲避讨债的人。阮利章最后一次听到老王的消息,得知他人躲在上海,城市大人口多,债主不好找。
当初,身家千万的老王,摩拳擦掌下手一块重达200多公斤的翡翠毛石。阮利章帮他掌眼,认为里面料子可能一般,劝其谨慎。
老王在电话里吼着:“对方卖七千万,这块石头要值两亿。”他压上全部家当,又四处借贷,终于凑齐七千万元。
再以后,老王打来电话,哽咽着说:“石头解剖了,只值200万!后悔没听你的。”
阮利章再也没见过老王。
还有宁波人老单,2015年,他从一位奉化老人手里,买下一把越窑秘色瓷执壶,转手净赚200多万。
有了钱,老单开始膨胀,卖掉破旧的现代汽车,换上宝马五系。
开着宝马,他扩大战果,陆续花180万元买了七八件瓷器。结果一鉴定:全是仿品。
老单不仅赔光积蓄,宝马车也抵押出去了。
对于真正藏家来说,古玩界有句老话,叫“金不换”。
多年的磨砺,宋大雍术有专攻,在笔墨纸砚印的文房五宝、瓷器和杂项方面,造诣很深。
文房五宝历来也是收藏的热门
老话说的文房四宝并不确切,该是文房五宝,除了笔墨纸砚四大项,还有印章。
清白釉礬红印泥盝
浙江自古读书氛围很浓,古人读书很枯燥、寂寞,往往文房五宝做得很精美、耐人玩味。
“现在不少人,都喜欢在家里留一间书房,书籍、苹果笔记本都有,但缺失文房五宝。这是遗憾。这是一种深刻的文化符号,古玩真正的涵义,不是牟利,是对文化的传承。”
借助互联网的90后收藏人
千禧年,新桥弄拆迁,宋大雍一家搬离了老弄堂。
时间溜得飞快,摇橹声没了,磨剪刀、箍桶匠人也消失了,几经改造波折,如今的凤起路,已是杭州最繁华的商业区域之一,再也找不到旧时的影子。
儿子宋十驾,如今在杭州最大的一家拍卖公司任职。
他忙着西洋艺术品的拍卖业务,早出晚归基本不着家。
前几天早上,十驾离家对父亲说,“阿爸,我们的秋季拍卖会,年底举行,要来看呃。”
这话令宋大雍很感慨!
如今,古玩收藏早已不拘泥于传统的鬼市和实体市场,进入网络和手机App。
比如今年杭州某拍卖公司的一场春拍西方古物专场,获得了玩家们的热捧,最终取得了高达96.8%的专场成交率,121件拍品成交额近千万。
陈年茅台酒专场,一瓶1958年的贵州茅台酒(全棉纸),以80万元起拍经数轮竞价,最终以138万元价格成交。
盛世玩收藏!古玩收藏界的玩法风生水起,步子也前所未有迈得风风火火。
“上世纪80年代,不像现在,玩古玩的年轻人凤毛麟角,多是上了年纪的人。”
“现在不一样了,古玩收藏界多的是年轻人,不乏高学历,比如十驾,美院毕业,意大利还留过学。”
在一百多公里外的余姚,阮利章家的孩子,开起了淘宝店,利用文玩知识给玩家鉴宝。
这是阿里巴巴淘宝史上第一家鉴宝店,开张后,生意一直蛮火,粉丝迅速积累到近20万人,淘宝还派专人去采访过。
碰到拿不定的古玩,儿子就找父亲来救火。
昨天,我联系阮利章的时候,他正忙着帮儿子接待一个意大利客户,是个华侨,原籍温州文成。
客户拿来两件宝贝,阮利章看了看,“民国青花碗,是真品。雍正斗彩小盘,如果是真的,就是国宝级。可惜是仿品……”
儿子感叹,这一行学无止境,要永远跟着父辈们学习。
记者 | 程潇龙 文/摄
(作者:记者 程潇龙 编辑:张倩 肖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