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件发生在明代成化年间的徽州府。这一年,进士出身的乐宗禹,历尽宦海风波,荣升徽州府知府。谁想到刚刚升到徽州知府,年方10岁的大公子,就得了痨病,遍请名医,就是治不好,乐知府不由得心急。这一天,孩子忽然觉得口渴,但各种汤水都索然无味,希望能够吃西瓜。时值阴历六月,正是西瓜下市季节,要找西瓜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派遣本府公差黄德到市场去采买。黄德领命,到市场上去买,当然要买好的。走遍各个瓜摊,所见的瓜,不是生,便是小,总不能够满意,忽然发现一个瓜摊上的瓜特别大,黄德不由动心,便上去讨价还价。摊主开价便要七分银子,黄德说:这么贵的西瓜,岂不是宰人吗?能否便宜一些?
摊主说:物以稀为贵,你如果能够在徽州府找到这样大的西瓜,我就倒找你七分银子!这可是找遍徽州府都不能够找到的,我贩瓜几十年,也从未见过如此大瓜,能够不贵吗?您要买就买,不买也休得还价。
黄德说:你也不看看是谁要买,这可是知府大人特命我来买的,说实在的,这样贵的瓜,只有知府大人买得起,一般人还不被你吓死?你也不要与我贫嘴,给你五分银子,给我送到府衙,不然知府大人怪罪下来,你我都没有好果子吃!
摊主见知府大人要买,也不敢不答应,最终以六分银子成交,将西瓜抬到府衙。乐知府见到此瓜,不由吃了一惊,心想:我历官南北,从未见如此大的西瓜。但见这瓜长近三尺,粗大如桶,估摸有百十来斤。如何才能够长成这样大呢?莫非种瓜者有何秘诀?如果得知秘诀,将此瓜推广种植,还怕徽州府民人不会因此富有,而徽州瓜从此也可以名扬天下。想到此,乐知府便让黄德把卖瓜人带到花厅问询。
乐知府问摊主:你姓甚名谁?这瓜是你自种?还是贩自何方?摊主回答:小的名叫周继生,自幼与父亲种瓜为生,所贩之瓜,乃是自家瓜园所产,向来是自产自销,并非贩自他人。乐知府说:你的瓜是一直都长得这样大?还是偶尔长这样大?要想长这样大,你是如何浇灌施肥的?若是能够告诉本官,定会有赏,且会任命你为瓜头,负责向本府所有瓜户推广,若是全府都种成这样的瓜,你的功劳,连朝廷都会予以表彰的。
周继生说:老大人您过奖了,小的并没有什么本事。若说这大瓜,今年的确可以成为状元。要知道我们徽州每年到西瓜上市的季节,都要选一个状元瓜,然后交到寺院供奉。这个状元瓜不知道出自谁的瓜园,而今年小的瓜园西瓜长得极好,老大人买的不算最大,小的瓜园还有更大的,准备竞选瓜状元。
乐知府听完,觉得奇怪,便说:如此甚好!不知道能否带本官到你的瓜园去看看?周继生说:老大人想看,小的怎敢不从? 周继生只好带着乐知府一行人来到自己的瓜园。乐知府举目望去,但见瓜园的西瓜都长得一般,没有什么奇怪的,只有一处西瓜长得很大,其中一个大瓜,比黄德买的还要大,长约四尺,径约二尺,约莫有二百多斤。为什么三亩西瓜园,只有此处长这样大的瓜呢?乐知府觉得奇怪,就围着大瓜转了几圈,感觉这个瓜实在异常,想必此地有什么怪异?便让黄德率几名衙役把大瓜抬走,就让他们在大瓜所在之处往下挖。
黄德等人也不敢违命,只好找来铁锨镐头,往下挖去,才挖下去二尺有余,就发现一具死尸。乐知府命令将死尸取出,放在木板上,然后亲自上前验看。但见尸体已经有些腐烂,但面目尚可依稀辨认,乃是一具男尸,头上有明显刀痕,心窝之处也有一处刺伤痕迹,显然是被人杀害。但这是谁杀害的呢?乐知府第一怀疑的嫌疑人,当然就是周继生了,所以命衙役将周继生锁拿到府衙,开堂审讯。
乐知府喝道:你这没天理的畜生,竟敢谋杀人,埋在自己的瓜园之下,该当何罪?还不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周继生高呼冤枉,申辩道:小的世代种瓜,十里八乡的人都认识小的,是有名的老实人,如何敢谋杀人?大老爷冤枉小的了,小的真的不知道死者是何人,为什么埋在小的瓜园之内,还请大老爷明辨。
乐知府道:大胆刁民,还敢诡辩,不打如何肯招?于是传令衙役用刑。几十板子打下去,周继生就是喊冤枉,誓死不肯招。既然不肯招认,也没有什么线索,就无法判决。乐知府见周继生不肯认罪,知道再用刑也不会得到什么线索,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所有在堂之人说:这厮既然不肯招认,再打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要知道本府为阳界之官,城隍为阴界之长。如今死者是谁?城隍定然知道,而死者是何人所杀?城隍也应该知道,所以此案就拿城隍是问。左右听了,本府明日到城隍庙去审问城隍,尔等准备刑具,如若城隍不招认,就给城隍用刑,定然会审出真情。
知府要审问城隍的事情不胫而走,一夜之间,整个徽州府的人都知道了。城隍庙本来就是本府百姓经常礼拜祈祷的场所,也是四方商贾做买卖的地方,如今知府要审问城隍,早已经是万人空巷,涌向城隍庙,那城隍庙真是人山人海。
巳时许,也就是上午9—11时,人们听到9声锣响,知道乐知府就要到来了。原来明清官员出来,要摆开仪仗,前面有人鸣锣开道。知县出巡敲击7声,寓意是:“闲杂人等,快闪开!”知府出巡敲击9声,寓意是:“官吏闲杂人等,快闪开!”督抚出巡敲击11声,寓意是:“文武官吏闲杂人等,快闪开!”皇帝出巡敲击15声,寓意是:“王公贵族文武官吏闲杂人等,快闪开!”因此,人们听到9声锣,就知道是知府要来了。乐知府的大轿来到城隍庙,衙役驱赶人们,让开一条道。乐知府从轿子上下来,由两个亲信带路,进入庙中。
乐知府来到城隍塑像前,先焚上三炷香,插在案上的香炉里,然后也不知道默默祈祷些什么,随即从案上拿起签筒,摇了摇,从中蹦出来一支签子。乐知府拿起来一看,上面写道:重阴在上,鬼氛浮游,中庭水深,台下行舟。然后让人把周继生带上来说:这个签是大凶,显然那个人是为盗贼所害,现在鬼气阴森,犹如庭院中积水很深,你要举步也艰难,幸好台下可以行舟,你还有一线生机。现在如实招来,还来得及!
周继生说:老大人,我不懂什么签语,也不知道是何人杀害了那个人,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还求老大人为小的做主。乐知府说:你认为是栽赃陷害,那么你与何人有仇?周继生说:小的一直与人为善,并无仇人。乐知府说:若无仇人,焉能说人栽赃陷害?定是你谋财害命!若不实说,你将抵命。周继生说:我没有仇人,却不免与人发生口角。就是我那邻居杨八,见我瓜园的西瓜长得好,时常来偷窃,被小的抓到,曾经将他殴打,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仇人。乐知府说:既然如此,你可将杨八指认出来,本府询问他。
周继生环顾四周观看的人们,发现杨八正在观看,便指认出来。乐知府命衙役将杨八带到面前说:大胆杨八,谋财害命,栽赃陷害,还不从实讲来,免得本府大刑伺候!杨八说:老大人可不要冤枉好人!周继生那厮陷害我,老大人怎么能够听信他的话呢?再说了,杀人应该是有凭有据。老大人无凭无据,为什么就说是我图财害命,栽赃陷害呢?
乐知府说:本府刚才在城隍前祈祷,城隍告诉我,是杨八谋财,杀死路过客商,将尸体埋在周继生的瓜园。要知道阴界由城隍掌管,你是欺瞒不得的!杨八听罢,先是一惊,接着便平静下来说:城隍灵验,世人皆知,但也须有凭有据,如今城隍的证据何在?乐知府说:好利口!你以为城隍会冤枉你吗?不但城隍不会冤枉你,本府也不会冤枉你。来人啊!把证据呈上来!
乐知府说罢,早就有几个亲信将一个皮箱呈了上来。原来乐知府向亲信头所交代的事情就是查找赃物。当众打开皮箱,发现箱内乃是一把尖刀,还有两锭约10两的白银,一串玛瑙佛珠。杨八见状,大惊失色,不等乐知府开口,便说:小的情愿从实招来,还望老大人饶命!说罢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罪行。
原来,在去年八月十五,有湖广贩枣的客人张伸兴,因为着急赶路,错过了宿头,便来到杨八家,请求借宿一晚,答应给借宿费用。杨八见有钱赚,也欣然答应,准备饭食,还拿出深藏三年的老酒。席间,杨八提了一下张伸兴的皮箱,觉得沉重,知道里面定有银两,便死命地劝张伸兴喝酒,直到他醉倒,然后用刀直劈其头,顺手又一刀刺入心窝。可怜那张伸兴连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便一命呜呼了。杀了人以后,杨八便把尸体搬到周继生的瓜园,匆忙挖了个坑掩埋了,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打开皮箱,发现有30余两白银,一串玛瑙佛珠,还有几件换洗的衣服,也没敢花用,便深深地藏起来,半年以后才敢花用一些,而大部分都在。谁知道乐知府在城隍庙祈祷,居然拿出这些赃物,如今只好请求知府开恩了。
说到这里,大家会产生疑问。乐知府祈祷城隍,真的得到神明的提示了吗?赃物又是从何处而来?
原来,乐知府对周继生用刑,见其死不肯招,便猜测他应该不知道杀人之事,要不然他不会爽快地答应乐知府到瓜园去查看。那么是谁杀人呢?乐知府也很难了解。要是大张旗鼓地调查,想必是人心惶惶,最终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因此,乐知府决定用到城隍庙审城隍的办法,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城隍庙,而派出自己的亲信到周继生住所进行暗访,通过街坊四邻之口,得知杨八所种的西瓜并不好,却有闲钱买地,似乎发了横财。
亲信们将调查结果报告知府,乐知府便让亲信趁自己到城隍庙审城隍之时,突击搜查杨八的家,获取赃物,所以当周继生指证杨八时,乐知府能够将赃物当众展开。其实,杨八杀了湖广客商,也没有人知觉。不过,有了横财,终究不能够死守,半年以后,便用这些钱买地,也就露了财,才被乐知府的亲信访得,最终搜查到赃物,被乐知府审出实情,自然也就免不得受到法律的制裁。
按照《大明律·谋杀人》条规定:凡谋杀人,若因而得财者,同强盗,不分首从论,皆斩。显然杨八不能够免于一死,因此乐知府将杨八拟为斩刑,逐级申报之后,得到核准,最终将杨八押赴市曹斩首。按照《大明律·给没赃物》条规定:正赃见在者,要还官、给主。湖广客商因为不知道具体籍贯,赃物无法给主,而周继生却因案件牵连,受到刑讯。为此,乐知府将赃银一半入官,一半给周继生,算是补偿。
此案乐知府从西瓜长得奇异,便想到培育良种,打造名牌以发展徽州经济,可见其关心民生,但来到瓜园,发现奇异。为什么同是一个瓜园,别的西瓜都长得一般,唯独这处的西瓜长得异常大,便认为此处土壤有些怪异,所以让人开挖,也没有想到挖出尸体。当尸体挖出之后,瓜园主人当然免不得嫌疑,所以进行刑讯。杀人偿命,这是当时百姓都明白的道理,抵死不承认,也在情理之中。乐知府从瓜园主人抵死不承认,能够确认他不知情,反而用审城隍的办法,改变人们的注意力,人不知鬼不觉地展开调查,搜出赃物,最终破获杀人案件,可谓是善为谋者。因此好事者记载乐知府断明此案以后,其长子的痨病也就痊愈了,而且是“不药而愈”。
●柏桦教授《法律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