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丘克军
我和父亲好像一辈子都没有长期在一起生活的缘分。没有这种缘分,一般都会被认为受父亲的影响微乎其微。
祖父在我出生那年就去世了,因此祖父在我心中只有父亲的讲述和照片里的印象。据父亲说,祖父年轻时到广西的祖居所在的县城酱油厂打工,1913年只身来到家乡邻近的广东一个叫“平定”的小镇,开中药铺子兼做京果海味生意,那时候父亲还没有出生。父亲出生后,在镇上读完小学、初中,然后考上县第一中学,那已经是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末期了。父亲毕业后考入广东省立法商学院(父亲最终毕业于广东师范学院中文系),由于祖父学费断供,只好在广州昌北兴仁中心小学任教维持生计,开始教学生涯。之后回到祖父母身边,先后在镇中心小学和镇中学的当老师。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调到离县城两站火车路程的一个镇中学任教了。我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幼儿园可上),父亲又调到他的母校县第一中学任教。那时候母亲经常带着我,在烈日下踩着滚烫的铺路石灰石或枕木甚至铁轨走两里多路,在一个五等小站(只有两条临时停车的铁轨,没有候车室售票处等任何建筑)坐火车到县城和父亲团聚。在父亲任教的县第一中学,四五岁的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趴在课室外的窗户边看父亲上课。而“文革”开始那年,母亲被“贬”回广西老家,我也开始了伴随母亲的山村生活,连“趴窗户”看父亲上课的机会也没有了。能见上父亲只有两个寒暑假。
我的小学阶段,寒暑假里父亲给我带回了漫画《小海鳗漫游记》,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金敬迈的《欧阳海之歌》,还有连环画《南征北战》,庞中华的硬笔书法《智取威虎山》唱词字贴等,还常常教我变小魔术,讲语文断句和一些有趣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讲到一个不懂断句的人去帮人打工,主人叫他写下饭食的要求,这个打工者把“饭任吃,没鱼,肉可以;青菜一盘止。”写成“饭任吃,没鱼、肉可以;青菜一盘止。”把逗号写成顿号,结果主人只给他上一盘青菜。父亲还给我讲了一个“造梦者”把小偷吓跑的故事:小偷入室盗窃遇上屋主正在“造”一个小偷入室偷盗的梦。小偷刚刚入室,屋主在梦境里说:“你又来了!”小偷吓了一惊,看了屋主一眼;屋主又在梦里说:“你又看我!”小偷吓坏了,赶紧轻手轻脚逃跑,却又听到屋主在梦里说:“你又跑了!”逗得我捂着小肚子哈哈大笑。
每个假期,父亲都要检查我的《学生手册》,发现哪一门功课成绩低,都要我检讨原因,给我补课。父亲虽教语文,数学却也不差,什么分数、平几、立几、解几、列方程解应用题都通晓,还常常找几道数学难题,饶有兴趣地与我一道运算、求解。我上初中以后,父亲发现我热爱文学,给我买了各种当时出版的长篇小说,还为我订了一份《人民文学》,并把他订阅的《南方日报》文艺副刊收集起来,带回给我阅读。
1978年我高考完,和父亲一起讨论考题,父亲大吃一惊。原来我把名词、代词都当作“关联词”填了。记得当时父亲沉默了好一阵才说话。他是痛心十年“文革”荒废了像我这样整整一代人的学业。他当即决定:让我到他身边补习半年。这就是我懂事后在父亲身边生活持续的最长时间。
在父亲身边,我才得以了解父亲的工作和生活。我发现父亲原来藏有很多书。《辞源》《古代汉语》《现代汉语》《古代散文选》《左传》《史记》《汉书》《唐诗》《宋词》应有尽有。这些以前一直锁在一个双面合拢的大木柜里。
父亲说,“文革”期间,这些书籍没有散失,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到了父亲身边,他并没有马上给我补课,而是把《左传故事选译》《国语国策故事选译》《史记故事选注》《现代汉语》等给我,让我自己阅读。原来这是父亲的一个教学方法:先让学生熟悉具体内容,有了感性认识,然后讲起课(理论)来学生就容易接受。父亲说,中学阶段主要是打好基础,考试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就是基础。那些猜题的做法,就像香港赛马的彩票,是靠“碰”上的,不扎实。
父亲教高中毕业班的语文,工作是繁重的。白天上课,晚上常常有一批批学生来请教学习中的难题,他往往要到深夜十一点多才能安静下来备课,或批改作业、试卷,每晚都要十二点半一点才能休息。繁重的教学任务,使父亲的头发渐渐白了,就像一年一层霜。
1979年,我考上了大学。母亲也落实了政策,回到了父亲身边。我虽然因为上大学远离了父亲,却离不了父亲的影响和教育。父亲的来信,有时专门谈一篇作文的写作,有时专门谈一个古汉语虚词的用法。高考制度恢复后,父亲连续多年都到省城来参加评卷工作。我们父子一见面,谈的又是当年高考语文试题的特点、难点、深度和广度……
父亲对我的要求是严格的,我大学一年级写作课的一篇作文要收集进一个集子,父亲来信叮嘱我要反复修改,并说,一篇文章收集进集子很不容易,一定要简洁、凝练,有一个多余的字也不好。
一次,我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散文,第二个月又被《新华文摘》选载;几个月后,这篇文章又在一份小刊上登载了,父亲知道后,来信狠狠地批评了我,信里开头的第一句就说:“此子才尽矣!”我给父亲做了解释:原来我把文章寄给一份小刊,后来小刊停办了,我便投给了报社,谁知后来小刊复刊后又把我的文章刊载了。父亲知道原委后,竟又来信道歉。父亲的治学是十分严谨的。
父亲后来是中教一级教师,学校语文教研组长,省普教系统先进工作者,市语文教研会副会长,县政协常委,还三次获得人民政府颁发的立功证书。1984年底,他终于实现了他梦寐了几十年的心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前些年父亲病重期间,他整理的文字资料,仍是他的教案精华。
几十年来,父亲搬了几次家。俗话说:“搬屋搬屋,不见几萝谷”,而父亲的藏书则一直保留着。我每年回家乡过年,都翻看一下这些藏书,特别是那本父亲最忠爱的上世纪五十年代购买的《辞海》。看着看着,我惊奇地发现,很多书还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购买的。因为当年新华书店出售的图书,在封底盖的购书纪念章都带有购书日期,没有印章的父亲也在扉页写上“某年某月某日购于某某书店”的字样。看着这些藏书,我的内心一阵激动:这不是我这样一位亦父、亦师、亦友的父亲留给我的一大笔“文化遗产”吗?!
(作者系广东省人民政府参事室特约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