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雨田专门去看那只失而复返的鸵鸟,是源于镇上的那则传闻。
传闻,那个罩子破了,出现了一个裂缝,就在镇子外面。
曹雨田对那个传闻深信不疑,因为她能感觉出最近镇子发生的变化:人人都躁动不安,有人惶惶不安,也有人跃跃欲试;镇子的空气清新了许多,污浊的空气中竟能嗅到一丝丝甜甜的味道;街上出现了一些陌生人,他们衣着光鲜,谈吐非凡,总觉得他们说话做事与这个镇子格格不入,天地之别。
曹雨田对那个传闻深信不疑,主要是因为自己,一个声音告诉她是应该好好想想了。
曹雨田对那个传闻深信不疑,直到遇到的那个人,她跟他聊了很多。
她试过很多次。距离最远的一次,也是时间最近的一次,她走了一百零八步,然后才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折回镇子。
第一次,她对自己说,衣服带的不够,外面可不比镇里;
第二次,她对自己说,昨晚没有睡好,出去没有精神可不行,外面可不比镇里;
第三次,她对自己说,自己的钱存的不算多,外面可不比镇里;
第四次,她对自己说,还要最后再去看看父母;
第五次,她对自己说,大黄的狗粮只够吃一个星期的,我走了它怎么办?
第六次,她对自己说,还是再等等吧;
第七次,她对自己说,再试试总没有坏处;
第八次,她对自己说,……
……
她宽慰自己,好在每次都比上一次走得远。
自己应该怎么办?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摆在曹雨田面前。
鸵鸟
镇上有一家动物园,也是镇子上唯一一家动物园,位于镇子的西南角。动物园是私人的,面积不大,是这个镇子为数不多也是最主要的游乐场所之一。除此之外,镇上的人闲暇时就只能到镇上的电影院消磨似乎永远富余的时间。可能是人们都认为死的画面总没有活得动物有趣,所以,这个动物园的生意总是很火爆。
曹雨田平时喜欢去的是电影院,她不怎么去动物园。她喜欢电影上的花花绿绿,跌宕起伏,在黑暗里她还可以肆意的哭和笑。她最喜欢蒂姆·罗宾斯的电影,不光是因为他的高大与帅气。"我希望,太平洋像梦中一样蓝。"每次看到这,她总是热泪盈眶。
如果不是那只鸵鸟,曹雨田不会想到要专程去趟动物园。
动物园里的动物种类不多,有一匹马,一头驴,一头牛,几头羊驼,一头毛快掉尽的骆驼,几十只野鸡,还有就是那只鸵鸟。镇上的人也没见过太多的动物,这些动物就已足够让他们眼花缭乱,啧啧称奇。
那只鸵鸟就待在角落里的一块独立的圈地里。镇上有人说,那只鸵鸟曾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自己跑出了动物园,还有人说那只鸵鸟从那个裂缝中跑出了罩子,但大家都不知道它是如何又回到了动物园。正因为这样的离奇经历,吸引了镇上的人纷纷过来参观。曹雨田去的时候,还有很多人排队。因为太多人想要看那只鸵鸟,动物园每天不得不限制参观人数。曹雨田通过自己的行长才拿到了一张票,如果自己排队的话,要排到一个星期之后。人们排队时都很安静,似乎是怕惊扰到这个传闻中的动物。队伍很长,前进地也很慢,曹雨田安静地站立在队伍里,艰难地挪着步子,好在时间充足。她时不时地抬起头往往鸵鸟圈的地方,她实在是按捺不住期待的心情。
周围时不时传来动物粪便臭烘烘的味道,还有这个镇子独有的隐隐约约的腐朽变质的味道。排队的人们已经习惯,只有曹雨田微微皱皱眉头。如果不是老灯提醒,曹雨田也没有注意到周围这些长久以来一直存在的味道。从小生活在这个镇子里,嗅觉也似乎退化了。闲来无事,曹雨田开始琢磨起这些味道来。在这些臭味中,马驴牛羊驼和骆驼的臭味是浓烈和复杂的,体味、屎臭味混合着尿骚味,热情奔放,毫无顾忌,它们在动物园里肆意纵横,还时不时窜到镇中街上,她在厅堂接待客户时偶尔就会闻到这些味道。而那些野鸡和鸵鸟的臭味似乎就会单纯和收敛很多,胆小鬼一样挤作一团,扭扭捏捏,只有靠近才能闻见。距离禽类区还很远,所以现在曹雨田始终被复杂和肆意所包围。越是想到这些,臭气的味道越是浓烈。"阿嚏!"她不禁打了个喷嚏。
队伍又往前挪了一段距离,扭扭捏捏的味道似乎才隐约可以闻到。抬头间,曹雨田发现,一些参观结束的人从队伍身边经过,脸上却都充满了失落。有人眼神慌张,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有人还面带怒色,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不光是曹雨田,很多人都看见了,队伍里开始有了议论声。
他们看到了什么?老灯为什么叮嘱我一定要来看看鸵鸟?曹雨田心里也出现了很多疑问。
"啪"一颗雨滴悄无声息又重重地拍到曹雨田的脸上。她抬头看看天,天越来越沉,最近一直断断续续下的雨似乎又要开始了。排队的人躁动起来,曹雨田本来想拦住一个熟悉的人问问鸵鸟圈里面的情况,但参观结束的人都加快了脚步,像是终于找到了完美的借口赶紧逃离,让曹雨田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开口的机会。一个多小时,除了最初的几颗雨滴,大雨始终没有落下,而曹雨田终于看到了鸵鸟圈的入口。
鸵鸟园四周的木栅栏比印象中加高了,站在队伍里的曹雨田只能垫着脚往圈观望,一个戴红箍的大妈正在仔细地核对人们递到她手中的参观票,表情严肃。
不对,嗯…,不对?…不对啊!
这是鸵鸟吗?
那只"鸵鸟"正孤零零地立在圈的一角,小心翼翼地盯着它面前的游客。游客们也都静止在那里,更加小心翼翼地盯着眼前的"鸵鸟"。
个头明显小了很多,周围有人直摇头说没有以前雄壮威武。两条麻杆似的细腿还时不时蜷缩在地上,像是承受不住游客那些猎奇、不屑和嘲笑的目光。之前光滑的脖子也不知为何会覆盖上一层蓝色的羽毛,可能是粘上了泥土的缘故,羽毛杂乱无章,有的四散直竖像炸毛,有的胡乱垂在细长的脖颈下。还有那条长长的尾巴!那条在身后突兀的墨绿色的尾巴!哆哆嗦嗦地在身下的污泥中像扫把一样扫来扫去,显得异常落魄。
这是之前见过的那只鸵鸟吗?
曹雨田又一次问自己。
要不是因为那双注视着自己的清澈明亮的眼睛,曹雨田恐怕也早就像周围的游客那样骂骂咧咧地一边埋怨动物园坑人一边为自己辛辛苦苦排队忿忿不平地逃出了鸵鸟圈。
曹雨田后来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到,那是一双能看穿你的眼睛,我觉得我们在它的眼前都是赤身裸体的。它安静地看着我们,它的目光告诉了我们很多事情,可惜我们都没有听懂,就像我们看不懂它现在这个样子。我们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去理解它想告诉我们的事情就转身离开,只留给它忽视和埋怨。
曹雨田站在鸵鸟圈前,包裹在那些热情奔放或扭扭捏捏的臭气中,身子已经回转,但头还是面向那只鸵鸟。
"看看吧,好好看看!"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不断地回响。
"看吧,像个笑话!看吧,再看也是个笑话!"身旁的讥笑声和怨恨声铺天盖地向她冲压过来。"太可笑了!"
直到那无数只眼睛在众人面前打开时,周围的声音刹那间消失了。在蓝色和绿色羽毛的交相映衬下,那一只只眼睛直勾勾地顶着周围,抗争中带有蔑视,像是会说话。周围的人眼神开始躲闪,有的还把脸埋在双手中做成鸵鸟样,似乎是以此来宣告自己喜欢真正的"鸵鸟",而不是眼前这个耀眼,还明显带有挑衅意味的异类。
镇子
至此时为止,曹雨田在这个镇子上生活了二十八年四个月零七天六小时十八分二十五秒…二十六秒…二十七秒…。
看着街面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曹雨田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默数着。
这个镇子叫青木镇,不大,呈四方形,只有东西向的经一路、经二路和南北向的纬一路、纬二路共四条街道,成一个大大的"井"字。"井"字的正中央是镇政府,除此之外,镇上还有一家医院,一家银行,一家电视台,一座学校,一家电影院,一家超市,一个农贸市场,一个动物园和一座能生产所有日用品的工厂。镇子上的人都规规矩矩,像曹雨田一样在各自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安然过完每一天。
曹雨田就在镇上那唯一一家银行工作,理财经理。这是他的父亲给他选定的职业,父亲就是在银行工作了一辈子,前年刚刚退休。父亲说这是受人尊敬的职业,不用忍受风吹日晒,比起在那座工厂做工的工人好了不知几个档次,对一个女孩来数尤其如此。周围的朋友都很羡慕她,左邻右舍的大爷大妈也都撺掇自己的小子追求她。曹雨田也想当然地如此以为,除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每当在四处无人的寂静的黑暗里,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暖黄色的灯光照在自己脸上,就像春日的阳光融化掉覆盖在身上的积雪,露出深埋在雪下的自己,这时曹雨田才会觉得自己的存在,真真实实地存在。曹雨田最喜欢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里,她会静静地读自己喜欢的书。那些方方正正的铅印字比起每天面对的指标数字更加讨她欢心。她的思想可以在窗外的黑暗中任意穿梭。她可以陪着康维在的钢琴演奏曲中,重新回到那魂牵梦绕的香格里拉。她可以飞到高密东北乡看那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她可以坐在那棵茂盛的树下听老人讲那头名叫福贵的牛的故事。她还可以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兴起时,她也会打开笔记本电脑,在word上打上几行字,灵感来了,她会写到下半夜,甚至写到黎明。她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已经完成了五篇小说,虽然这些小说的读者只有她自己。
这是属于她自己的秘密,连爸爸妈妈都没有告诉。
最近几天,镇上的气氛有些不对,曹雨田坐在银行厅堂的办公桌前能够明显感觉到。先是有传闻称镇子外的那个罩子出现了一个一人多高的裂缝,而后在镇子大街上会时常看到很多陌生的面孔。人们都好奇地看着他们,而他们却像匆匆的过客,来了一拨儿,又走了一拨儿。
"嫚儿,怕是要变天喽!"经常来银行办业务的张伯对正坐着发呆的曹雨田说。
"张伯来了!"被突然打断思路的曹雨田赶紧起身把拄着拐杖的张伯扶到贵宾区的沙发上坐好。张伯是银行的大客户,退休前是镇工厂的总经理,资产上百万。平日里,就是曹雨田给他做理财,他也特别信任曹雨田。
曹雨田偏头看看落地玻璃墙外面的天空,最近的天总是阴沉沉的。"是啊,张伯,这个季节的天就是这样。"
"不光是天。"张伯的目光注视着街上的行人,"还有他们。"
曹雨田知道张伯说的是街上那些外来人。
"我刚刚路过工厂,听说好多年轻人都嚷嚷着要去罩子外面的自由世界闯一闯,心气都太浮躁了啊。"张伯摇着头继续说,"罩子外面就那么容易闯吗?"
"张伯,那个罩子真的破了吗?"曹雨田试探着问。
"不知道。"张伯说,"但愿只是谣言吧。"
还是如之前一样,张伯有一笔理财产品到期了,曹雨田给他推荐了新一期的"幸福人生"固定收益理财产品。
"张伯,还要买这种固定收益型的理财产品吗?"曹雨田弯下身子,把一张精美的宣传折页双手递给张伯。
"嫚儿,都听你的。"张伯说。
"这种产品本金和收益都是固定的,风险也是最小的。"曹雨田说。
"那就这种吧。"张伯说,"老了,凡是都要求稳啊,不比你们年轻人。"
"对了,嫚儿,抽个时间见见上次我跟你说的我那个侄子,小伙子长得不赖。"张伯继续说,"也不小了,该考虑婚姻大事了,早点嫁出去,你爸妈也能少操心,自己的心就能早点安定下来。"
"谢谢张伯操心了。"曹雨田笑着说。
"这有啥可谢的,这把年纪也就能干点这些事情了。"张伯笑笑,似乎很有成就感。
曹雨田非常麻利地为张伯做好业务,把身份证和银行卡还给张伯。她又起身为张伯面前的茶杯续上水,曹雨田知道,每次办完业务,张伯总喜欢在厅堂里坐一会儿。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与其回家守着空房子,不如在这看看人来人往的热闹。
"嗯,……"曹雨田没有立即转身离开招呼其他客户,而是坐在张伯面前欲言又止。
"嫚儿,还有事?"张伯问。
"张伯,您见多识广,有个事情不知道能不能请教您?"曹雨田说。
"嗨,嫚儿,跟我这个老头儿还客气啥?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但凡我知道的,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张伯说。
"您…,嗯,您见过那个罩子吗?"曹雨田小心翼翼地问到。
张伯瞪大眼睛很诧异地看了看曹雨田,不光是诧异,甚至是惊恐。
"嫚儿,你…,你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由于情绪激动,张伯的话甚至有些颤抖,"你怎么能够这种想法?你这种想法很危险,你知道吗?"
曹雨田没有想到张伯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应,赶紧解释道:"张伯,我就是随便问问。"
张伯继续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嫚儿,你要记住,这种问题连想都不要想。你要是对这个问题都怀疑,那可就真要变天了。要不是因为有了那个罩子,咱们会有这样安安稳稳地太平日子吗?"
张伯没有再在厅堂停留,而是颤巍着起身离开。"千万要记住啊!"似乎还是不放心,张伯回头又给曹雨田强调了一遍。
"您放心,张伯,我记住了。"曹雨田连忙搀扶好张伯,认错似地回答。
张伯拄着拐杖晃晃悠悠地离开了银行,边走还边摇头,嘴里不知道嘟囔着这么,曹雨田没有听清楚。
送走张伯,曹雨田呆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脑子里一片混乱。似乎有很多问题她没有想明白,但她又弄不清这些问题到底是什么。厅堂里陆陆续续来了几位客户,都是生面孔, 每个都西装笔挺,气度不凡。镇子上的人,曹雨田基本上都能认识,即使不认识,面孔也熟悉。这些人她很面生,肯定都是外来人。这些人眼睛明亮,似乎是对这个镇子的一切都很好奇,但看过后,曹雨田能肯定,他们都似乎难掩一丝失望。
曹雨田没有心思再待在行里,她跟行长请了一天假,上了街。
街上的熟悉面孔不多也不少。早餐铺子还是每天五点开门九点打烊,此时是各个餐馆准备开门迎客的时间。街头修鞋摊的老丁,已然是工作了四十五分钟,正在抽烟看报纸,跟学生上课的节奏一样,此时是雷打不动地休息时间,即便旁边还坐着一位已经脱了一只鞋准备修补的客户。客户也不着急,一只脚穿着老丁提供的磨得油光铮亮的拖鞋,也在低头认真看着报纸。湿漉漉的街上,洒水车上午的工作已经准时结束正停在路口等红绿灯,司机看见曹雨田摇下车窗跟她大声打招呼,那人一脸惊讶,似乎是没有想到此时会看到曹雨田出现在街道上,那人是曹雨田一个单元楼的邻居。对面的扒鸡店继续挂着"每日限售100份"的纸牌,排队的人也不着急,他们都是拿到号的,只要继续排队,今天中午就一定能吃上那号称"百年老店"的脱骨扒鸡。扒鸡店的员工分工明确,动作熟练,双臂机械地在重复每天都在做的一百次地动作。最喜欢的那间书店还没有开门,可能是因为买书的人太少,那间书店只在每天下午营业两个小时。书店里的书也不多,由镇政府指定的一个专营部门出版和印制,但更新地很慢,总是要等很久才能看到新书。此时的书店安静,落寞。忽然,"美丽的青木,美丽的家……"电视台高塔上的喇叭里传出熟悉的旋律,曹雨田看看手表,十点整,不差一分一秒。……整个镇子都规规矩矩,除了那些外来人,一切看上去就像平常一样。
但今天不一样。以往的此时,正是银行厅堂客户最密集的时候,也是曹雨田一天当中最忙的时候。今天的此时,曹雨田一个人走在她此时本不应该出现的街道上。镇子上的生活是那样的熟悉和安逸啊!一个声音对自己说。是啊,自己闭着眼走路都不能跌倒!另一个声音对自己说。对啊,对啊,这是多么舒心的事情!一个声音又对自己说。哪用管它脚下和前方!另一个声音又对自己说。曹雨田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走着,逛着。与张伯的对话让曹雨田心里有些压抑,她抬起头,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好在空气中多了一丝丝甜甜的味道,让她的心情有了些许放松。一个外来人在她面前经过,那个外来人礼貌地朝她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在人的记忆中,总有几个一瞬间是难以忘记的。在事后回想时,那一瞬间是那样的清晰,也是那样的漫长。在曹雨田与老灯会面错身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和眼睛里出现的景象,就是曹雨田记忆中那个难忘和漫长的瞬间。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镇子。
整个镇子都阴沉沉,处处都是败落和萧条。街道两旁的商铺上白色的墙皮正在大块儿的脱落,像整个镇子都得了皮肤病。各家门口上方的招牌也锈迹斑斑,一眼望去,统一的样式,统一的颜色,统一的字体,也就是因为各家的锈迹不同才能让人分辨出自己要进入的门店。街边的花坛里,杂草丛生,花朵枯萎,都被树上的落叶盖了厚厚一层,呈现了与这个盛夏时节毫不相干的凋零。走在街上的人,面无表情,动作机械。手、脚和头上似乎都有一根线伸向天空,像天空中有一张无形的大手在操控者一个个提线木偶。……
应该还有很多,但自己不想再看了。
湿闷的空气包裹着曹雨田,她的额头已挂着细微的汗珠。曹雨田一阵恍惚,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对面的外来人赶紧上前扶住她。
"姑娘,没事吧!"
"噢,谢谢,没事,没事。"
曹雨田不好意思地点头感谢。
"没事就好。"扶正曹雨田,外来人继续前行,刚走了几步,忽又转身。
"麻烦问一句,这里有类似于旅行社之类的地方吗?"那人问。
"旅行社?"曹雨田不解。
"对啊,旅行社,或者类似的地方。我找了半天,把整个镇子都转遍了也没找到。"见到曹雨田一脸茫然,那人接着说:"噢,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一名自驾游爱好者,最近路过这儿,就想找一下本地的旅行社,咨询了解一下这个镇子。"
"你是从外面来的?"曹雨田试探着询问。
"对啊。"那人爽快地回答。
老灯
他告诉曹雨田他的名字叫"灯",他没告诉她姓什么,所以,曹雨田一直喊他 "老灯"。
待他们面对面坐到街角自己最喜欢的那家咖啡店靠窗的一张桌子前时,曹雨田才仔细端详了"老灯"。看上去老灯应该比自己年长,身材没有蒂姆·罗宾斯般高大,她在心里暗暗与自己的偶像做了对比。国字脸,方下巴,眉毛浓密,几乎连成一线。脸色虽有些阴沉,间或能看见一些病样的蜡黄,但精神很好。让曹雨田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似经历过万般世事但仍保持着眼神清澈。
曹雨田告诉老灯,镇上没有旅行社。镇子很小,他想知道关于这个镇子的任何事情,她都可以回答。她对这个镇子太熟悉了。
他们的谈话就从这里开始。街道,扒鸡店,麻花,面包店,银行,电视塔,修鞋摊,电影院,超市,加工厂……可能是面前的咖啡不太合胃口,老灯只是抿了一口就不再动了,他坐在对面静静地听着,腿上放着一个笔记本,时不时低下头记下一些东西……还有学校,医院,对了,还有镇子外的那家动物园。想来想去,曹雨田觉着就这些了。
曹雨田的介绍只维持了大约十分钟,她还在极力地组织语言,和对镇子的所有印象,但就像资源枯竭的矿山,像已经干瘪的乳头,再也榨不出东西了。
确实就这些了,曹雨田说。
老灯合上手里的笔记本,礼貌得说:谢谢。
曹雨田不想就这样结束对话,其实,她还有很多问题。比如:他从哪里来?
老灯把手里的笔记本在曹雨田面前晃了晃,说:"我来的地方可不少。"
"上一个是牙口县,距离这里三十公里。再上一个是……",老灯打开笔记本看了看,"是长青县,距离这里八十公里。再上一个……"
"你是从那个罩子的裂缝进来的吗?"曹雨田突然打断老灯的话,问到。这个问题她已经酝酿了很久。
"罩子?"老灯笑了笑,"你们怎么都问这个问题?"
显然,曹雨田不是第一个问过他这个问题的人。
"你见过那个罩子吗?"
老灯问这个问题时,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
曹雨田一时僵在了那里。对于一个问题未知答案的极度渴望,甚至是欲望,又重新变成了面对另一个对自己来说更重要也是自己曾经想过但又没有勇气坚持想下去的问题的无知和不知所措。老灯的问题,也是上午自己鼓足勇气问过张伯的问题,也是自从出现了那个传闻,一个时隐时现,若有若无,却又无时无刻不在自己的脑袋里游荡的问题:
那个罩子真的存在吗?
真的存在吗?
存在吗?
咖啡的热气在自己面前蔓延,曹雨田想把自己的脸藏在这热气里,就像一只遇到危险就把头埋在土里的鸵鸟。自己没有见过那个罩子,自己也不知道那个罩子是否真的存在。显而易见的答案,自己就是恐惧说出口,仿佛一旦说出口,自己的一切,人人羡慕的工作,被无数人追捧的唾手可得的爱情,所有的记忆,最喜欢的蒂姆·罗宾斯的电影,街对面每天早上热腾腾的早餐铺子,最喜欢的那家书店,这条闭着眼走路也不会跌倒的街道,这个再熟悉不过的镇子都会灰飞烟灭,自己就会万劫不复。
自己的胆怯或者说是自欺欺人似乎是感动了老灯,他没有继续逼问的意思,而是继续低头翻动着他那个笔记本。可能他对自己的回答根本就毫不在意,曹雨田对自己说。
"这本笔记本对你很重要吗?"曹雨田问。
"当然,他是我的全部。"老灯回答。
那是一本粗牛皮做封套的笔记本,很厚,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封皮已经磨得发亮,里面的纸张看上去也有些发黄,每翻一页老灯都小心翼翼。
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也可能是四个小时内,曹雨田完全沉浸在老灯的讲述中。时间已经没有了标准规则,几年可以浓缩为一秒钟,一秒钟也可以任由讲述者无限放大。时间也由难以捕捉的无形实质为纸上那"**年**月**日"的文字记录。一个听,一个讲,一个思索,一个回味。从老灯的角度来看,这种讲述其实更像是他的自言自语,是某个阶段性的总结,是对回忆事物的重塑,是对过往的思考,以及对其中喜、怒、哀、乐的传染和共享,等等。
《车轮笔记》,在笔记本的首页写着这几个字。总有一天我要把他编撰成书,老灯说。
你读过写得《一个人的朝圣》吗?那是一个所谓的"自我救赎"的故事。当然,并不是每次旅行都要有可以标榜甚至自以为记入史册的故事发生,大多数时候可能只是在封闭胆怯推脱安逸抹杀交织成的茧蛹上戳破了一个洞而已,可就是这一点点缝隙,以及从这一点点缝隙中透过的阳光、空气,就会将你的羽翼增硬一分,你可能就会感受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在等待着你。
老灯的讲述开始于一个他曾经去过的神秘的青色的湖。那是他梦中一直向往的湖,他说,安静、凶狠、斯文、暴戾、慈祥、庄严、羞涩、豪放等等,交织构成了那个湖的性格,就像一面神奇的魔镜,站在他的面前,我们总会认识真实的自己。老灯说他在心灰、意冷、湿雨、高反和各种极度不适中遇到的旦切和卓玛父女俩,说他永远忘不了那抹高原红里的温暖和惬意,还有那碗从死亡边缘拉回自己的热甜茶。老灯说,面对着那个湖,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能终结于一张确诊单。老灯还说那个湖是他旅行的起点,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在路上。
大草原的天空是距离人最近的,近到让人感觉仿佛就翱翔在天空之中。有一次我在草原上迷路了一天一夜,因为我没有在空中飞翔的经验。空气中满是牛粪和自由的味道,有那么一刻,我就想永远迷失在那片天空中。
戈壁滩是贫瘠和坦荡的,坐在那里总会忍不住远眺和沉思。上天总是公平的,如果没有赋予你富有的皮囊,总会补偿给你宽广的胸怀和饱满的精神天堂。
原始的森林神秘莫测,总能激发你的探索欲望,也总会让你觉得下一棵树后会有香格里拉或者世外桃源在张开双臂等待着拥抱你。
还有南方的园林,曲径通幽,奇巧精致,淡茶清香里的吴侬软语,会勾起你的唇舌忍不住跟着哼唱。
还有大海,我最喜欢大海,汹涌澎湃,吸纳百川。面对初升红日肆意呐喊,还有夕阳下的伤怀惆怅。鲜咸的海风里可以畅饮开怀,海边的春暖花开也会让你诗意大开。
还有,还有很多……
高楼大厦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西装革履的人,脚步都匆匆忙忙。
村野地头的琴书悠悠扬扬;
街头巷尾贩卖声俏皮欢畅。
……
一杯三炮台;
一碗牛肉汤;
花毛一体,羊肉串儿。
酸汤面;
糍粑团;
爆肚儿,炒肝儿,冰糖葫芦串儿。
……
还有,
天南地北,
还有,
海角天涯。
……
老灯像一位优秀的指挥家,把各种画面,各色人物,各地风情集合为一场跌宕起伏、精彩绝伦的音乐会,让曹雨田听得如痴如醉。
面前的咖啡早已经凉透。窗外《兰花草》的音乐已停止,洒水车正在返程的途中,下午的洒水工作已然完成,曹雨田没有去看当值的司机还是不是同单元楼的邻居。
她似乎不在意了。
曹雨田
曹雨田知道自己的性格中有一种叫做"犹豫"的因子。每当自己要做出某种决定时,这个因子就像一直隐藏在某个阴影里的刺客突然冲出,横着一把利剑挡在"决定"的面前,清冷的剑锋让决定踌躅不前,甚至知难而退。
她有时很讨厌自己这样,她总是觉得自己对"犹豫"束手无策,甚至惧怕,她怕面对剑锋的阴冷。她会在"决定"的想法出来之前就左顾右盼,寻找躲藏在阴暗角落里的那位刺客,不是出击而是防备。有时甚至在刺客出现之前就跪地求饶,让"决定"的头在地上磕得砰砰响,让"决定"的脸埋在土中以示自己投降地彻头彻尾,诚心诚意,灰头土脸。
所以,怎么办?成了她永恒的问题。
现在,她有时会这样想:要不是因为那个传闻,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自己不会认识老灯,她不会专程去趟动物园看那只"鸵鸟",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烦恼。她会照常地上班下班,安心服务好进入厅堂的每一位顾客,继续为顾客推荐年收益高达5%的理财产品,或许也会因为业绩突出而提拔为零售业务部经理。
她更多的时候会这样想:自己真得喜欢现在的生活吗?做出选择真得有这么难吗?正视还是装作目盲?别人眼中还是自己心里?指标还是文字?一成不变还是自由畅快?小小的镇子还是未知的世界?跨出那一步还是继续在这闷头苦想?自己难道只能通过那些书上的文字,和黑夜中自己的遐想来感受这个世界吗?
台灯下,她低头看看手中的那页纸。老灯他把笔记本中的一页撕下送给了自己,上面有一首短诗:
屋顶
抬头看屋顶,
雪白,坚固。
它遮挡了风雨,
但也遮挡了漫天的繁星。
更遮挡了所有的可能。
最后一句,应该是后加上去的,因为字体,颜色都与前几行不太相同。老灯笑笑,说:自己学着写得,水平一般。
自己头上的屋顶是灰白的,不像诗中写得那样雪白,可能是灯光的缘故,但坚固是相同的。窗外是一片黑暗,只有远处几点零星的灯光在挣扎着证明自己的存在。那些所有的可能是否就藏在那些黑暗之中?
她听从了老灯的建议,去看了那只"鸵鸟"。
"你一定要看看那只'鸵鸟,'他们非要说那是他们的'鸵鸟'!"提起此事,老灯就大笑不止,"可笑,太可笑了!"
老灯说,那只"鸵鸟"(老灯说姑且就先叫做"鸵鸟"吧)是他带到这个镇子的。老灯还说,他不知道那只"鸵鸟"来自何处,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就出现在自己的前方。在老灯路过的县道上,那只"鸵鸟"就横在道路中间,像一个等待搭车的旅者。
我刚一进镇子,就被一群自称是动物园的人拦住,他们非说那是他们动物园走失的鸵鸟。
我说,这不是,这怎么能是鸵鸟呢?
他们说,这当然是鸵鸟了,虽然那看上去是不太一样。
我说,鸵鸟的头顶和脖颈上有这样漂亮的蓝色羽毛吗?鸵鸟有这样美丽的绿色尾翎吗?
他们说,把它头顶和脖颈上的羽毛拔光,把它尾巴上的翎毛扯掉,这不就一样了吗?
我,???
他们说,这都是为它好,在我们动物园不愁吃喝,不好过它四处飘荡?
作为一个外来人,我拗不过他们,只好同意他们带走它,但提出一个最后的条件,留住它头顶脖颈上的蓝色羽毛还有尾巴上的绿色尾翎,那是它最后的尊严。
他们思考了片刻,其中一个最终回答,好。
参观的人不愿意怎么办?没事,咱们说它是鸵鸟它就是鸵鸟,镇子上的人很快会适应的。我听见他们中间有人说。他们互相笑了笑,胸有成竹。
从动物园回来后,曹雨田觉得那些眼睛始终在盯着自己,老灯的笑声也始终在耳边哈哈不止。她明了了,那只被活生生叫做"鸵鸟",或者说被逼成"鸵鸟"的动物,确实不是一只鸵鸟。
老灯说,在他们外面,那叫"孔雀"!
罩子
都说,镇子外面有个罩子。
都这样说,自己也就知道了。
知道,镇子外面有个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