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之间的相处
有照顾、有扶持、有沟通
也少不了争吵
当至亲对薄公堂
亲情化为怨恨
三十多年的父子情何去何从
今天
我们一起来看看
这对父子间的心事
写在前面的话
当亲情还在的时候,亲情所带来的满足、信任、依恋和幸福,会自然而然地帮助我们解决家庭中存在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哪怕是再大的矛盾,也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然而一旦亲情缺失的时候,怀疑、猜忌、不安和怨恨这样的情绪,自然而然地就会填满亲情缺失所留下的空洞,任何小小的矛盾都有可能借此演变成旷日持久耗费心力的纷争。
所以,如果说人生不是用来遗憾的,那么亲情就不能用来亏欠......
时间有印,再回头看这个故事,对这对一直期待被对方看见的父子,多了很多心疼。也对愿意这样做深度调解工作的法官,多了很多欣赏。
2022年1月中旬,四川省阆中市,因为一起共有物分割纠纷,阆中市人民法院保宁法庭庭长母红英、法官助理谈立梅等,跟父亲彭才、儿子彭帅禺有了近四天的深度对话与沟通。
1月14日凌晨4:30,该院调解室,通过母红英一班人抽丝剥茧,父子俩以及80余岁的老人,几双手握在一起,签署了调解协议,案件到此暂告一段落。父子俩有了新的对话空间,关系往前迈了一大步。
表层矛盾:关于共有物的争议
谈到这俩父子的纠纷,谈立梅很有发言权。原来,在起诉前,彭帅禺便来到保宁法庭咨询,他说跟父亲彭才之间,有一场硬仗要打,问法院能不能帮他。
谈立梅当时就对他有劝告,父子之间,打断的骨头连着的筋,能够不走诉讼渠道的话,尽量和解。
但没过几天,法庭还是收到了这起案件,儿子彭帅禺请求法院分割其与父亲彭才共同购买的位于阆中市七里开发新区的一套房屋,并要求彭才承担诉讼费用。
彭帅禺在诉状里表示,2016年8月,由他和父亲共同出资,以按揭方式共同购买了城里的一套房屋,该房屋首付12万元,父亲彭才出资6万元,商业贷款由他本人及妻子共同承担。
因从小家庭离异等原因,父子俩关系长期紧张、恶化多年,买房以后,父亲及婆婆多次要求入住,影响其和妻子的正常生活,父子矛盾再次升级。
彭帅禺在起诉状中写到,自他与妻子结婚后,他就先后通过亲属、朋友与父亲协商,希望对该房屋的产权进行分割。但遭到了拒绝。
2021年8月,该房屋产权证书下发,认为父子俩对该房屋各自占有50%的份额。
在这种情况下,儿子起诉当地不动产登记中心,要求撤销不动产权证书,并进行更正登记为其与父亲按90%、10%的份额按份共有。在这场诉讼中,父亲彭才作为第三人,参加了诉讼。
彭才在该场诉讼中称,2016年8月,他借款购买了该套房屋,在全家的精准扶贫款到帐以后,才归还了借款。而该精准扶贫款,不仅有他和儿子的,还有母亲的。
彭才说,2017年交房后,考虑到儿子在外面打工,所以自己及母亲出钱8.96万元装修了该套房屋,同时还先后转帐1.8万元给儿子让他用来购买物品。但房屋装修完以后,他自己及母亲从未在此居住过。
彭才认为,因该房屋系农村的精准扶贫款修建的,故该房屋的首付款由彭才本人、彭才母亲以及儿子共同支付。并且,为享受精准扶贫政策,老家的房子已被拆掉,自己及母亲无房居住。
那一场官司,西充县人民法院审理认为,因儿子彭帅禺和父亲彭才对案涉房屋产权份额存在争议,且不动产权登记属于行政权,人民法院应当秉持谦抑原则,不应以司法权代替行政权,故对彭帅禺要求判决将案涉房屋变更登记为按份共有的诉讼请求,法院不予支持。
最终,西充县法院依法撤销了当地自然资源和规划局作出的不动产权登记,并驳回了儿子彭帅禺的其他诉讼请求。
对于这份裁定,父亲彭才认为法院没有支持儿子彭帅禺的请求,所以对其进行了撤销;儿子彭才认为这个撤销,是对自己主张的支持,即自己对该套房屋占90%的份额,父亲占10%的份额。
这次诉讼以后,父子俩的关系更加恶化,儿子彭帅禺再次一纸诉状将父亲告上法院。
接手此案后,全国家事审判先进个人母红英敏锐地捕捉到,这俩父子的官司,不是官司,有很多情感可以联结的地方。
一个缺爱却善于找资源的儿子
儿子彭帅禺不在本地工作,但在电话里一再表示,只要能处理好这个案件,提前两个小时通知他就能赶到。
母红英问彭帅禺,对这场官司,最期待的是什么。他表示,自从父亲再婚以后,他就感觉没有家了,所以想要把家守住,让以后的自己可以叶落归根,让父亲在婚姻里遭遇不顺时,有处可待。
儿子彭帅禺描述了他认为的父子矛盾的由来。
彭帅禺称,打小,父母亲就在外面务工,他是跟爷爷奶奶长大的。关于父母亲的印象,最多的是争吵,双方各自找了一帮人大打出手,没有人顾及自己。
彭帅禺表示,本以为这时候的自己,是特别凄惨的。但没想到,父母离婚以后,自己的噩梦才真正开始。
“心头最过不去的坎儿,我爷爷去世,我父亲都没有回来,我不晓得他在忙什么……”彭帅禺的声音有些哽咽。
“那你问过你父亲吗”,母红英问。
“没有,我们从来没有沟通过;所有的事情,都是通过第三人转述……”彭帅禺回答。
彭帅禺描述,2007年1月,父亲彭才在广州务工期间,认识了一名女子,两人的关系很好。为了两个人能够在一起,父亲让马上要期末考试的他,第二天就搭班车从广州回老家。
“我当时给他说再晚一天,再晚一天就可以搭熟人开的大巴车,当时他拒绝了,还对我进行了辱骂和毒打,我是含着泪走的”,彭帅禺回忆。
“辛苦了。所以这件事情,你也没有问过你父亲?这个发生,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母红英问。
“没有问,都是我自己看见的,不问。就这件事情,让我们决裂了”,彭帅禺回答。
“还有,我父亲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学费从来没有按时给,每次老师催学费的时候,我都是自己去借钱,幼儿园读书期间,因为不能交学费,而被老师劝返……”彭帅禺说。
根据彭帅禺的描述,我们好奇他这么些年是怎么生活的,这时候他的眼神里有了一些柔和。
“打小,我就是一个特别乖的孩子,所以有两个邻居对我特别好,我没有吃的时候,他们会给我吃的;后来上学借钱,他们每次也都会借给我”,彭帅禺说。
“还有我姑父也对我很好,以前对我好,我姑姑离开人世了也对我很好,他不仅会满足我的物质需求,还会给我讲很多道理,他一直鼓励我好好读书、好好学习”,彭帅禺说,因为有这个姑父,所以自己没有变成坏人。
同时,彭帅禺称,自己从上高中开始,就开始利用假期打工,那时候挣的钱都存起来,看着城里的大房子,就想着自己总有一天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在大学毕业就开始谋划着买房子。
“我发现,你是一个会找资源的人,这会对将来的你,有什么帮忙吗?”母红英问。
“我肯定不会用父亲对待我的方法,来对待我的儿子,我也会好好疼爱我的妻子,反正我的家我一定会努力经营好”,彭帅禺回答。
一个不会表达却愿意默默支持的父亲
彭才在成都一家物流公司工作,为处理本案件,他特地请了两天假,并再三在电话里请求母红英一定要尽快了解此事,要是耽搁了,不仅工作没有了,儿子也没有了。
母红英问彭才对这场官司,最期待的是什么。彭才表示,最大的期待,还是想要跟儿子和睦相处,毕竟谁都希望家庭和睦。
然而,初次见面并没有那么顺畅,彭才说既然是公家单位,那就应该在法庭或者政府这样的公权力机构进行,该怎么判决就怎么判决。
我们在他的表达里,看见他的坚硬,也看见坚硬背后的一些委屈。母红英法官给他讲他想要的家和万事兴,他觉得有道理。于是把大伙儿带到他和儿子所争议的另一处房产,农村的院坝里。
“我进不去了,这个房门他锁住了,年前他还把屋里面的东西给砸坏了……”彭才表示,儿子彭帅禺经常一不小心就砸东西,或者在微信里骂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语,会在半夜里骚扰他,无奈之下,他删掉了儿子的微信。
回忆起小时侯,彭才说,那时候自己在街上做一个补鞋匠,每天回家都会抱这个儿子,逗他跟他一起玩,毕竟这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必须要对他好。
“后来,有了第二个儿子,都觉得还是要对这个儿子好,更何况二儿子判给了他母亲”,彭才说。
彭才回忆,补鞋的收入很微薄,所以后来他出去打工了,每一次厂里发钱,他都会寄回家,只是给自己留很少的部分。
彭帅禺提到的没有钱交学费的问题,彭才说可能会晚几天,但不存在不交学费的情况。由于担心彭帅禺管不好钱,所以每次他都是寄到自己的父母那里。
谈到最揪心的事,彭才有一些泪花,他说彭帅禺的爷爷、也就是自己的父亲生命最后的时刻,他当时自己也因身患肺气肿等多种疾病,人在医院住院,所以没有办法回来。虽然后来在给父亲上坟时给儿子彭帅禺谈过此事,但是儿子始终没有办法原谅他。
彭才说,想到自己没有好好陪伴儿子,还把他接到自己打工的广州上学,那时候每天一下班就可以看到儿子,觉得安心。只是后来经济条件实在是太差了,所以只有让他回去。
“没有那回事,当父亲的,怎么可能不考虑儿子的意见?”彭才认为,彭帅禺肯定是对他有误会,才觉得自己当时是在赶他回老家。
而关于彭帅禺提到的愿意帮助自己的几个人,彭才也表示感激,谢谢他们帮忙儿子;同时,彭才也认为儿子是一个优秀的人,考取了建造师,对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都很好。
“他最不满意的,应该是我再婚,觉得我再婚了人家就会来跟我争财产,但当时我老伴是他主张我去接触的,刚开始处得也挺好;后来,涉及财产了,我和老伴,都三番五次地表示,不会参与这些,我将来百年之后的财产肯定归他,但他不乐意”,彭才认为自己也有很多委屈。
彭才表示,儿子有自己的家庭,他也希望自己老来有一个伴儿,希望儿子可以理解他。
最后,彭才说,因为自己不会表达,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才是儿子想要的,父子俩没有办法沟通,每次都是找第三人来沟通,才导致双方对簿公堂。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愿意跟儿子好好说话。
调解:看见每个人背后的表达
在跟父子俩的进一步沟通里,母红英了解到,父子俩还有另一套在农村的房子准备打官司。母红英决定并案处理。
在这起纠纷里,彭帅禺请求法院依法分割父子俩位于乡下的房产,相关费用由父亲彭才承担。
彭帅禺表示,2020年5月,由他本人以自己、妻子、父亲、婆婆四个人的名义,向相关部门申请了农村宅基地使用手续,并于手续办好后即修建了该套房屋。在房屋的修建过程里,自己出资了16万元,父亲出资了1.5万元。
彭才则表示,修农村的房屋期间,自己回家给工人煮饭,所有的费用都由自己支出。
“作为两父子,这样算帐,是你们希望的吗?”母红英问。
父子俩都进行了否认,然后彭帅禺又觉得父亲对不起他在先,所以不得不这样算。彭帅禺称,房屋建成后,父子俩多次发生冲突,经村社等组织协调未果,已丧失了共同共有的基础。
彭才则强调,儿子说什么都认,反正都是自己的儿子。他只是希望自己老了有一个安乐窝,希望儿子把农村房子的产权归他,而位于城里的房子产权则归儿子。
进行到这里,法官认为有了调解的基础,开始背对背调解。
然而,过程并不顺畅。彭帅禺表示,他同意无偿地将农村的房子让父亲及婆婆居住直到去世,但该房屋的产权必须归自己所有。
而彭才则称,按照农村观念,没有产权就没有家。万一哪天跟儿子又闹矛盾了,儿子又赶他走怎么办,自己和老母亲去哪里居住呢。
这时彭帅禺则表示,给了产权自己也不舒服,从法律意义上来说,这样子百年之后房屋的产权就不属于自己。随后,彭帅禺再次开始哭诉,因为父亲这么些年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自己没有安全感。
儿子的哭诉,父亲彭才感觉到压力。他认为自己那么多年的辛苦都白费了,并且儿子对自己无端的辱骂,甚至把自己的电话贴到网上这些他都没有说过,他觉得自己没有教育好。
调解一度进入了僵局。在这种情况下,母红英再次与父子俩进行对话。
我们看到了父亲彭才这么些年生活的艰难,他先后经历离婚、丧父、疾病、感情失败等重大生活事件,也看到他从自己父亲那里学习来的教育方式,就是默默地赚钱养家,有时候还会用打骂和严厉的方式来管教儿子,因为他的父亲就是这样教育他的。在父亲彭才后天的成长经历里,他没有办法可以学习到更好的教育和陪伴方式。
儿子彭帅禺在描述里称,父亲不允许他自己买衣服、给他买的衣服不好看。但我们在彭才的描述里听到的是,他们家庭有节俭的传统,父亲想着儿子小、不知道怎么讲价、担心他浪费钱,所以给他买的衣服相对朴素。对于儿子尽管不喜欢,但一直保管着自己给他买的衣服,父亲的眼神里充满了欣慰。
儿子彭帅禺在描述里称,父亲多次恋爱经历,影响了自己的成长。但我们在父亲彭才这里了解到的是,小的时候,他想要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有一个女子可以照顾他们一家人;儿子长大以后,他不想要成为儿子的拖累,所以想要自己的生活被好好照顾。在彭才眼里,老来有伴,跟儿子有一定的距离,想要见面的时候见面,就是挺好的事。
我们看到儿子彭帅禺这些年积压的情绪,他清楚地记得每一次被伤害的具体时间,并用书写的方式来表达;他希望母红英这样温情的法官可以多陪伴他一些时间,用一整天、一整周可以陪伴他疗愈自己。
我们看见他期待自己很快改变的样子,但我们也看到因为想要快而冒出来的急躁,他把大部分成长的责任归咎于父亲,或许这样他自己的内心会轻松一些。
而我们在父亲的描述里,所谓父子一场,就是我好好赚钱供你吃穿住,你好好读书、好好长大,长大以后成家了自己的心愿也就完成了。或许,这也是当代农村很多家庭的观念。
调解一直在进行,最后一次调解是在阆中市法院的调解中心。法院为所有人准备了晚餐,父亲、儿子、老母亲以及在场的工作人员围坐在一起吃饭。父亲说这是很多年很多年没有的场景,儿子说这样的饭他可以多吃几碗。
饭后,母红英继续组织调解,双方刚刚达成的协议,又因为彼此的不安全感和缺乏信任等,被推翻。调解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
儿子彭帅禺的妻子冯红菊站了出来,她是孕二胎妈妈。她问父子俩这样无休止地争论,有没有考虑法院人的感受,有没有考虑她的感受,有没有考虑婆婆的感受。父子俩都默不作声。
母红英趁机再次跟父子俩背对背做工作,提到彭帅禺的孩子,提到彭才的母亲,再提到农村房子门前的“家和万事兴”,这时候双方开始真正的松动。
在法官的主持下,父子俩商议,城里的房子,产权归儿子所有;农村的房子,产权归父亲所有,儿子享有居住权。
凌晨四点半,已听见远处的鸡鸣声,父子俩手握在一起,在场的所有人员合影留恋。
尾声
笔者了解到,在本案调解结束,因儿子彭帅禺想要卖掉已属于自己名下的房子,需要父亲彭才配合签字,而父亲彭才因工作忙没有办法马上配合,儿子先是在微信里大骂父亲,然后向父亲发送新的起诉状,要求父亲无条件配合……
父亲那边,因为彭才想要对老家的房屋进行装修,父子俩因安什么品牌、什么型号的电线发生争执,儿子彭帅禺再次在微信里对父亲进行谩骂,彭才表示如若儿子继续骂他,则会以诽谤罪追究儿子的刑事责任……
每一家人的相处模式是不一样的,或许争吵、想要通过法律来获得亲情,就是他们的相处模式。
所幸,他们遇见了像母红英一样的法官。笔者也期待,在以后的生活里,有更多的人可以听见、陪伴父子俩,让他们最终在亲情里好好相遇。
(文中所有当事人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