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朱大智(四川达州人)
撰文:码字的小胖
数年前,我在虎门南栅一家制衣厂打工。制衣厂女工的确很多,不过,我进制衣厂时,车间里的景象,与九十年代已全然不同,天真烂漫的打工妹,已经变成了成熟热烈的大姐大嫂。
在这家制衣厂,我没能见识过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繁盛,却也领略了中年女人别样的风韵。也许经历了世俗的考验,她们在很多事上看得更透彻,因此活得更通透。在制衣厂那两年,我认识了许多中年女工,她们的经历,更远比我想象中的丰富和精彩。其中,最令人难忘的,当属朱姐。
朱姐与我是本家,大我一轮,我俩皆属马。大约因为这样的原因,我与朱姐有种天然的亲近感。朱姐在车间,是车位的一个组长,我是销售跟单。办公地虽然写字楼,但因订单问题,时常需要跑车间。一来二往,就认识了。
朱姐有一头飘逸的秀发,制衣厂像她这样年龄的女人,如此打理头发的实在不多。她淡眉如黛,双眼皮,喜欢笑,一笑就露出一嘴牙。那牙倒洁白,但不整齐,她才不顾及这些,似乎开心了,就该敞开心怀。
朱姐的身材算不好,毕竟人到中年了,该发福的地方,自然就发福了。她吃过减肥餐,还买了一台跑步机,放在出租屋里,不管多晚下班,都坚持锻炼。
可有些人,不管再怎么努力,就是达不到完美的效果。不过,一旦她稍有松懈,身体就会立即解放,像面包一样迅速蓬松发展。
偏偏呢,朱姐喜欢穿紧身衣。制衣厂平时上班,是需要穿工衣的。设计工衣的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不管多大的款式,总会大一号。所以,穿在身上,总显得宽阔,女人的好身材全部隐藏起来了。
朱姐买了很多衣服,但下了班,她穿得最多的,当属紧身衣。紧身衣多是黑色的,朱姐穿着走出厂外,总能引来很多回头率。倘若以为朱姐是个卖弄风情的女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喜欢展示美的女人,并不代表她骨子里的艳俗与浅陋。
可以想见,过于招摇的朱姐,自然引得很多男人的垂涎。很多人要么给她发信息,邀请她宵夜,朱姐一律拒绝了。
虽然拒绝,但朱姐给人留了面子,不会让人觉得,丢了颜面,无法见人。朱姐做得周全,越是周全,反而赢得了更多的关注。因此,总有些寻欢的男子,明知会碰壁,仍抱着万一成功了的心态,源源不断地向朱姐发出邀约。
朱姐拒绝了很多人吃宵夜,她却主动邀请我吃宵夜。原因倒也简单,我那次往常一样去车间,想要追一下订单数量。
那个订单由朱姐所在的产线负责,我拿着订单件,在车间转了一圈,也是无意中,拿起一件产品,发现用料错了。这可是大问题,我以为自己弄错了,请朱姐再确认,果然用料错误。
物料员要负主责,而朱姐作为组长,自然难辞其咎。所幸发现及时,避免了报废,也不至于影响订单的进度。
此事,我没声张。朱姐与库房协商,正好有多余的,原本一件大错,变成了一件小事。朱姐感激我,请我吃饭,而且加了一条,我想吃什么,随便点。
大约为了营造气氛,朱姐启开一瓶啤酒,和我对饮。我原以为我喝酒还有些能耐,结果看朱姐的架式,她是个老手。
酒最能拉近人与人的距离,喝了酒,朱姐问了我的情况,愈发把我当成了小兄弟。那顿饭,我们吃得欢喜。自然,也听闻了朱姐的故事。
朱姐来东莞的时间,最初可追溯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她那时长得清瘦,皮肤又黑,在到处都是美人的工厂里,显得毫不起眼。
可偏偏她被一个同乡相中了。那同乡,是个木讷之人,你不问话,他可以半天不讲话的那种。那时,都年轻,对爱情有向往。身边的工友陆续有了追求者,朱姐自然也急了。
所以,遇到同乡,虽然觉得他不是梦中的白马王子,面对他的追求,仍然扑进了他的怀抱。
工厂也是制衣厂,在大岭山镇。男友在一楼,开液压啤机。那时的机器,不像现在,有很多安全保护。有一回上夜班,男友困倦中没注意,把左手半边手掌裁断了。
干不了活,厂里赔了一笔钱。那时,朱姐和男友虽享了鱼水之欢,但未曾婚配。若换成别的女人,早就分手走了。可朱姐不一样,她坚定地留在他身边。
男友少了一只手掌,无法再在工厂干活。想来想去,只得回家谋生。回到男友家里,正逢年底,不久,两人办了婚事。
老公整天去镇上转悠,相中了一家铺面。那时,镇上开店的并不多。朱姐老公拿着厂里的赔偿款,学着在东莞看到的士多店模样,开起了百货店。
头两年,生意极好。后来,跟样学样的多了,而小镇的消费就是有限度的,自然分摊了朱姐家的客源。
好在朱姐老公,头脑灵活,总能进一些新货,而且价格也实惠,加之开店早,积累了资源,日子总还能过得去。
可不知什么原因,朱姐老公迷上了麻将。每天把店子交由朱姐打理,他便不管不顾了。朱姐谈过几次心,甚至吵过闹过,都不了了之,他仍旧在牌桌上威风八面。
有些人就是有些特别的技能。比如说,朱姐老公似乎天生就有打牌的天赋,一年下来,他总是输少赢多。这实在不容易,而他愈发把打牌当成了后半生的事业。
见他如此,朱姐狠了心,干脆远走他乡,再度南下,只有这样,才能让老乡回心转意。南下前,她摞了狠话,给他一年时间,他的心思仍在牌桌上,就离婚。
朱姐的计谋果然有用,老公只得回到店里,开门迎客。
而朱姐呢,从一个老板娘,重新回到东莞工厂,成了一名打工妹。那种巨大的落差,是无法承受的。不过,她心态很好,很快调整过来。
只是,她毕竟在店里待习惯了,保养得很好。再进工厂,劳累之余,难免影响容颜。好在,她有一样法宝,那就是笑。开心是美容最好的决窍。每天开怀大笑,能养颜,让人心情舒坦,自然,也引得工友们的欢喜。
在制衣厂待了一年,老公的心思重回正轨,不再想麻将的事,可朱姐却不想回去了。因为那时,经营环境再度发生变化,镇上的人,越来越多开始网购。这一回,小店生意再也无法与网店抗衡。
虽然生存不是问题,但朱姐此次南下,发现待在偏远的小城镇,视野太局限了,她想再多待一段时间,学多一些技能,那时再回老家,回家做一项事业。在这一点上,老公倒是积极支持她。
很快,朱姐当上了组长。工厂更自由,也有了更多时间,去思考未来。
真正发生变化的,是朱姐老公的心野了。这一回,他的“野”,不在麻将,而是别的女人。
夫妻长期分居两地,哪能不出问题。
她想不通,一场宿醉之后,她似乎彻底醒悟过来。于是,她爱上了打扮,近乎于疯狂地展示自己的身材。
她人至中年,哪里还有迷人身段?没关系,她可以练。从厂里的宿舍跑出去,在城中村租了房子,买了跑步机,对饮食有了详细的规划。
不过,不管吃多吃少,对身材似乎没有影响,于是饮食计划很快泡汤,但跑步倒坚持了下来。因为,每次跑到大汗淋漓,那种感觉实在太畅快了。
倘若只是如此,朱姐的故事倒也没什么太多可叹息的。关键是,朱姐也对男人动了心思。这大约是女人的宿命吧。
这个男人与她年龄相差不多,与朱姐是邻居。他没什么本事,在一家五金厂打工。妻子留守老家,务农维生。男人一半工资寄回老家,一半工资,花在了吃喝上。他也喜欢打牌,是楼下麻将馆的常客。
唯有一点,他善于言谈,每每逗得朱姐大笑。女人一个人漂泊在外,毕竟是孤寂的,如果有人能懂她的心思,陪她讲话,慢慢地就能赢得她的信任。
男人不但讲话动听,还不时给为她煲汤。不管是言语温柔,还是煲汤送暖,都是朱姐老公不能胜任的。朱姐在异地他乡,感受到了一种特别的温馨。
男人喜欢玩乐,也善于玩乐。他带朱姐去逛景点,去夜店,去唱KTV,去跳舞。
朱姐开始适应他的节奏和生活方式,学会了大口喝酒,学会了抽烟,并且能吐出好看的烟卷。她纹了纹身,在指甲涂抹油彩,向男人展示迷人的笑容。
当然,这只是夜晚才做的事。白天,朱姐好像换了一个人,回归正常生活。她是车间里的组长,安排工厂,检查品质,分配任务,计算工价,配合巡检,每项工作都兢兢业业,认认真真。
相熟之后,朱姐请我去她家吃过一次饭。全是家常菜,满满一桌子,同行的,还有厂里其他几个相好的同事,男女各半。
当时,朱姐已经和男友分手。男子的原配夫人从老家来莞,和他进了一家工厂,据说就是为了看守他。男子知趣,找借口搬了家。从此,与朱姐天各一方,不再往来。
朱姐倒看得淡,她很快投身到新的生活中。毕竟,她在夜晚看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
我们在朱姐家吃饭那天,大家都很开心,朱姐尤其快乐。这样的场合,不可避免要喝酒,大家都喝得有些多。宴席毕,大家陆续起身离开。朱姐见我尚有些清醒,让我先别走,帮忙收拾碗筷。
我遵令行事。我把宴饮残余收拾妥当,回到屋里,看到朱姐坐在凳子上。她那天很奇怪,穿了一件短裙子。头发披散在肩上,散发出迷人的光泽。
望着那半边侧面,却见她神情落寞。
我准备辞别,喊了一声朱姐。她回过神来,见到我,轻声问道,你可以陪我再说一会儿话么?我走过去,看到朱姐脸上分明淌满了泪。(图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