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咨询室里,坐在我面前的,是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身形瘦削,穿戴干净整齐,神情严肃,不苟言笑,举止精明干练,目光灼灼。
“您就是咨询师吧?一周后我要出国进修,正忙着办手续,没有很多空闲时间。我确实有些问题需要解决,想咨询您,但我知道,”他加重了语气,“以我的智商,一次咨询也就够了。对了,我叫威廉,其他的信息估计您不需要也没有兴趣知道,我们可能也只有一面之缘。”真是个简洁干脆的开场!
“开始吧,说你的问题。”我立即进入工作状态。
他大概没有料到,咨询师可以如此快速地进入与他相匹配的对话节奏,略显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微微点头,表现出满意的样子。
他拿起随身携带的黑色皮面笔记本,本子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页:“需要事先声明,我不喜欢一切没有效率的工作。为了咨询更有效率,我提前把问题写好了,现在我读给您听,您只需要一一解释就好。”他用眼神示意我要做好专心的准备。
“第一个问题,也是我决定来咨询的主要原因。近来连续几天夜里,我都做了同样一个梦。梦里是漆黑的夜,我似乎可以飞,但只要飞到高空中,便会重重地摔下来。连续几个晚上都是这样,这让我深觉不安。这个梦是什么意思?是预兆吗?是吉是凶?我马上要出国进修,会不会和这件事有关?”
“第二个问题,我有一个习惯,任何一件事情,我必须用逻辑推算到万无一失才去执行。反复的思虑非常消耗精神,让我感到疲惫。我上网查过,这种情况应该算是强迫思维。但是如果不这样反复思考,我就觉得不稳妥,担心会出差错。以前状态好的时候,差不多可以应付每天大量的推算,但近几个月来,我的思维很明显没有那么灵活了,记忆力下降,反应变迟钝,常在关键的时候卡壳,甚至还曾出现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这让我很焦虑。另外,我最近还常感到胸闷,喘不上气,我担心这些症状以后会不断加重。这是困扰我的第二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我今年25岁,按说这样的年龄,是该找个女朋友了。但说起这事,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一丁点儿这样的念头都没有。我这么优秀的人,当然有一些女孩子主动来追求,我也曾试着相处,但爱情这事儿不是靠感觉吗,我没有一点感觉,总是不了了之。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是,谈情说爱挺浪费时间的,不仅仅是谈恋爱这件事,我对很多事情都没有感觉。在别人看来,我很好,但我知道自己只是在表面上按所谓正确的方式完成了正确的事情。我希望这次出国以后,能够像同龄人一样好好谈场恋爱,毕竟从正常人的视角看,我也到了这个阶段。希望您能帮助我分析其中的原因。”
他用飞快的语速一口气说到这里,再迅速浏览了一下笔记本上记录的内容,大概发现没有比这三个问题更迫切的,就合上了他的笔记本。他可能意识到刚才过于投入叙述,导致身体微微向前倾,便立即挺胸抬头重新坐定:
“好了老师,我的问题大致就这么多,不是很复杂。不瞒您说,我之前找了一位咨询师,没觉得有什么帮助。我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感觉迟钝,希望您真的能够给我提供一些有用的帮助。想必您已知道我偏爱简洁和逻辑,我也希望您能这样回复我。”
噩梦、黑夜、飞翔、摔落、强迫思维、没有感觉,我快速地把这几个重点词串联起来,深呼吸,放松了下有些僵硬的身体,之后来回应威廉:“好的,我尽量跟上你。我可能没有你表达得那么快。”
“没有关系,请切入正题,我们的咨询还有40分钟。”他看了眼腕表,皱了皱眉头。
这种状况对我来说真是少见。往往是我在咨询室内,会打断来访者的长篇赘述和漫无边际。今天,位置换了。
我又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说话的节奏:“你说最近你常常做梦,梦里在飞翔的过程中会重重地摔落下来,梦境中你的情绪、感觉如何?”
“我说过我没什么感受,只是对这样的梦境感到不适,我不喜欢每次都摔落到地面。”
“你能具体说说这个不适的部分吗?或者你希望的梦境是如何展开的?”
“我不愿意再做这样的梦,摔下来的过程让我不安,有时还会从梦里惊醒,久久不能再入睡。这使我在白天的时候精神恍惚。如果在梦里能够一直飞,如果是这样,倒比较符合我的理想状态,我喜欢一直向前冲、向前冲,我认为成功的人生就得不停地拼搏挑战。”
“如果你可以一直飞,你觉得飞到一个什么样的高度比较理想?”
“我也不知道会到达一个什么样的高度。您这个问题很有象征意味,我喜欢。从现实层面讲,我更看重我的事业发展,我觉得得达到盖茨、马云那个程度,才能算成功吧。”
“如果达不到那样的高度,又会怎么样呢?”
他立即反击:“您并不了解我,我不可能达不到,这种假设不存在。我在大学的时候就测过自己的智商,我是属于天才级的。”威廉略带挑衅,抬起下巴,捍卫着属于他的骄傲:“我有非常宏大的梦想。生活的重要意义就在于实现这个梦想。”
“你曾经和你的朋友们聊过你的这些梦想吗,他们怎么看待?”
“朋友,您是说能和我交谈的朋友吗?如果说我优秀到没朋友,您会认为我自大吗?并不是我看不上别人,真的是人有时候太优秀了,实在没有办法和别人交流,我认为这不是我的错,毕竟,天才是孤独的。”
这下我又暗自吃惊,好奇心也随之升起:“除了智商,你能让我再多了解些你的优秀吗?”
他显然对于向我解释这件事情有些不耐烦,再次皱起眉头:“我不太愿意在很明显的事情上浪费时间。简单一点介绍吧,我在大学期间同时获得了两个专业学位,这足以证明我的学习能力。另外又创立了一个连锁酒店,酒店经营得相当不错。现在我刚大学毕业两年,已经拥有了不少资产,和同龄人相比,算得上是成功的。刚才我说到有一个非常宏大的理想,”他加重语气,再颇具气势地挥挥手,“我的理想便是把设施最好、服务最好的酒店开到全世界。”
“宏大的愿景!到目前为止,酒店的经营还顺利吧?”
这下看出他有些迟疑:“业绩目前还不错,但也不是没有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于管理这些员工,对人的管理没有那么简单。虽然我用我的严密逻辑制定了很多工作制度和操作流程细节,但在执行的过程中,员工还是会出错,他们并不能完全做到位。也许我还得制定更详细的规则,要考虑到每一种可能性,让他们有所参照。这也是我准备出国进修的最主要原因,我想去深造企业管理,学习最先进的管理方法。”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又看了眼腕表,咨询时间还有30分钟:“我想您跑题了,对于我刚才提出的三个问题,目前为止您还没有给出任何解释。”
现在,我还真是感觉到威廉带给我的压力了。我一向时间观念极强,工作上也从不拖沓,遇到被来访者反复催促的情况还是头一遭。不过,这倒也给了我检视咨询关系的好时机:在咨询室内,咨询师对来访者产生的感觉,也许正是来访者人际关系的再现。借此,我有些理解威廉在人际关系上的问题了,他身边的人也会同样感觉到压力:“威廉,让我们放慢点节奏,在能够给出你相对贴切的解释之前,我想有必要先做些了解。”
他微微点头,算是认可:“还有什么是您需要了解的?”
“身体上的不舒服,有没有到医院检查?你自己觉得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我去了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没什么问题,只是有些亚健康。既然我的身体没问题,那一定是这里出了问题,”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想得太多,想要实现的太多,所以这里承受不了,生病了。”
“你觉得是因为自己想法太多,而生病这件事情会让自己慢下来?”
“我必须慢下来,但我又停不下来,我把自己安排得太紧,所以失去了感觉。您知道吗,我觉得我没有感情,我只是机械地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他的眼神空洞茫然,一开始外表显现出的强硬不见了,现在像是个六神无主的孩子。
“让我们慢慢来,想想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定人生必须要一直飞的呢?如果放慢速度,又会有什么后果?”
“这个,我无法确定准确的开始时间,我只知道,做个优秀的成功的人,是我的本能和信念。”
“能和我谈谈你的成长过程吗?谈谈你的父母。”
“我明白您的意思,我知道咨询师都需要去了解来访者的成长过程。但我认为我的家庭没给我什么负面影响,我在父母眼里已经足够优秀,甚至超过了他们的期望。他们没有给我任何压力。我非常爱我的妈妈,她好强、有能力,要求很严格,从小到大,家里的经济开销基本上都是靠她,妈妈为家里付出了很多,很辛苦。我甚至想过理想中的女朋友就要像妈妈那样,聪明有能力,和我智慧相当。”
“再说一说你的爸爸?”
威廉不禁摇头,语气变得刻薄轻蔑:“我爸爸,他可以在家庭中忽略不计。他和我的妈妈正好相反,我很庆幸我像我妈妈不像他。我用三个词便足以描述他:软弱,无能,自私。他从来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妈妈和我从来都没有得到爸爸的照顾。”
“这个评价是你自己的还是妈妈的?”
“从小到大妈妈常这么说,我也这么觉得,事实就是这样,毋庸置疑。”
“如果这是妈妈对爸爸的评价,作为儿子,对爸爸的评价会不一样吗?”
“差不多,可能和妈妈的看法有一点点不同,作为儿子来讲,大概爸爸更容易接近,毕竟他在家里的地位低,我不害怕他。比如说,妈妈总是对我严格要求,爸爸对我就会更宽松,在爸爸面前我更随意放松。”
“妈妈总是要求特别高吗?有没有例外的时候?”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考砸了,我特别害怕妈妈批评我,她的要求总是那么高,她也是为我好,我懂。我胆战心惊地等着一场狂风骤雨,但那一天,真是个奇迹,妈妈居然温和地安慰了我,说没有关系。我在偶尔出错的时候,竟然得到了她的鼓励,我觉得不可思议,也特别感动。可是这样的时候太少了,这是记忆中唯一一次。”说到这儿,他的语速慢了下来。
看到威廉的情绪流露,我决定继续推进:“还有其他曾经感动过你的事情吗?不管是书、电影还是其他,什么都行。”
“这个不需要想,最让我感动的是奥巴马的就职演说。我几乎能把他那次演讲的内容背下来。”
“最喜欢的是哪几句?”
他竟然倏地一下子站起身来:“我背给您听,您听得懂英语吧?
In reaffirming the greatness of our nation, we understand that greatness is never a given. It must be earned. Our journey has never been one of shortcuts or settling for less. It has not been the path for the faint-hearted-for those who prefer leisure over work, or seek only the pleasures of riches and fame. Rather, it has been the risk-takers, the doers, the makers of things-some celebrated but more often men and women obscure in their labor, who have carried us up the long, rugged path towards prosperity and freedom.[在重申我们国家伟大之处的同时,我们深知伟大从来不是上天赐予的,伟大需要努力赢得。(我们的民族一路走来,)这旅途之中从未有过捷径或者妥协,这旅途也不适合胆怯之人,或者爱安逸胜过爱工作之人,或者单单追求名利之人。这条路是勇于承担风险者之路,是实干家、创造者之路。这其中有一些人名留青史,但是更多的人在默默无闻地工作着。正是这些人带领我们走过了漫长崎岖的旅途,带领我们走向富强和自由。]”
他的朗读抑扬顿挫,发音地道。尽管有些英文单词我也没听明白,但竟已被威廉的激情打动,也大致理解了他为何如此迫切地渴望被人认同。
他的情绪如此激动,重新坐下几分钟后,才慢慢平复。
“为什么这几句让你这么感动?”
“奥巴马是我的榜样,小人物也可以实现梦想。”
“小人物?一方面你深信自己的天才特质并确定自己已有所成,另一方面你认定自己仍然是个小人物?”
他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的头脑中总是有一个声音在督促自己——再努力多做点才会更好。我没有办法停下来,也不能停下来,否则我就是一无所是的小人物,所以我生病了。”
“我想你的眼泪已经让你体会到,你的感觉并没有失去,只是需要你暂停飞翔,放慢节奏,把感觉找回来。现在的你,在我看来比刚来的时候真实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似乎更近了,你觉得呢?”
他缓缓地点头。
沉默了几秒钟后,他抬起头:“我出国前,可以再和您约一次吗?”
“当然可以。”
三天后,他如约而至。
上次咨询结束时威廉带给我的感动犹在,我原以为这次咨询我和他之间会少一些阻抗,会比较顺利地让他敞开心扉。但事实并非如此。从他再次走进咨询室时冷淡疏离的神情中,便可感知到咨询关系还需重新建立。我暗自提醒自己,记得咨询要保持中立,不仅仅是咨询师对来访者态度的中立,更是对来访者变化的中立——来访者可以展现出真实情感,当然也可以用他更习惯的方式应对。想到此处,我已准备好以未知、跟随的态度来工作,至于重建我和威廉之间真实的关系,我深具信心:曾经有过的,还会再来。
威廉正襟危坐,像上次一样,展现出强硬的气势来,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上次回去想了想我们的谈话,好像没有什么帮助。”他说完看了看我的反应,我表现得平静如常,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接着补充道:“但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听起来还不错,哪些地方有变化了?”
“上次谈话之后,这两天倒不怎么做梦了,这是个好的变化。但我还是不太清楚具体的做法,头脑中有一部分好像更乱了。还有,我已经知道了症状产生的原因,但更想知道症状什么时候能消失。我希望自己恢复以前的灵光,目前这种状态严重影响了我的工作效率,希望您能够给我更明确的建议。我意识到我的家庭还是存在一些问题,但还没有理清它带给我的影响。就这些,我说完了。”
“威廉,你得过感冒吗?”我问了一个似乎和他的症状毫不相关的问题。
“感冒,当然了,这谁都得过。”
“一般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感冒?”
“疲惫、劳累,天气突然变化,免疫力下降的时候吧。”
“什么时候你的感冒会痊愈?”
“那肯定得治疗呀,吃药或者打针,等待免疫力提高吧。”
“在所有能使身体恢复健康的因素中,你认为最主要的因素是什么?”
“药物的作用?不,应该是免疫力的作用,是我自己免疫力的恢复。”
“你认为在你的免疫力恢复之前,疾病的存在有意义吗?”
“疾病的存在有意义吗?有吧,可能是让我意识到身体的状态出了问题,要照顾好自己,是这个意思吧。”
“如果说心理上的疾病也是同样的道理,那么你认为你什么时候能好?”
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这个角度听起来倒是挺新颖。我之所以生病,是因为想法太多,把自己逼得太紧,这个症状在提醒我要学会放松,是这个意思吧,这就意味着在我学会放松之前,症状没有办法消失?”
“或许也意味着,当症状消失,你也就学会了放松。你知道走钢丝的人吗?”
“我明白您想说什么,走钢丝的人要想向前,身体的重心得一左一右不断交换,这样才能保持平衡。我明白,您的意思是说放松和紧张是自我平衡的两面?当然还有,感情和理性是自我发展的两面?”
聪明!超强的领悟力!我不禁暗自感叹,和威廉的交谈还真有智力碰撞的乐趣:“脆弱和强硬也是人性的两面。”
他的神情慢慢地柔和下来,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想和您再讲讲我现在工作上的压力。我上次跟您谈到过,我有一个酒店,有将近100号员工。开业两年来,经营得还算可以。但是前不久附近一个新的酒店开业,成为我的竞争对手,我一下觉得压力很大,一旦放松管理,就很可能会被市场淘汰。经过仔细调研分析,我认为酒店的硬件设施没有办法在短期内提升太多,但软件设施方面我们是有提升的余地的。”
“我发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的员工流失率特别高,这肯定会对酒店的服务造成影响。我曾经找过要离职的员工谈心,好多人并不肯说,或说不明白原因。我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要离开。在钱财上我一贯慷慨,相比同行,我给出的待遇足够高。”
“上个月,一个我特别倚重的高层管理者又离职了,这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冲击。我几次找他谈话想要挽留,他还是执意要走。我和他算是共同创业的伙伴,我对他自认为有兄弟之情。没有想到连他也抛弃了我,他说临走之前决定实话实说,他评价我冷漠无情,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被尊重过,还说好多员工都认为这里的工作氛围紧张、有压迫感。他的话让我意识到我应该正视和人相处这个问题了。”
“我意识到在管理中人的感受、交流是我事业发展的阻碍,但可能没有办法克服,于是症状就开始加重了。我想知道怎样做才能让别人的感受好一些?”
“对别人苛刻也意味着对自己更苛刻。”
“我同意您说的话。我也从来没有对自己满意过。上次和您说过,我没有什么朋友是因为自己太过优秀。我想那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我其实……是害怕与人交往,我害怕别人看到我没有感情、没有温度,我只是——像一台不能停止的机器。我只是在做着别人看起来都认同的事情,但夜深人静时,我会问自己,我为什么而努力,甚至我为什么而活?我找不到答案。”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我不相信一个没有感受的机器,会有这样的痛苦和眼泪。”我为他递上纸巾。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停下来,”他平复了一下情绪,“我想继续和您谈谈我的父母。在我眼里父母的关系一直那么糟糕,我都奇怪他们怎么能勉强到现在?”
“我上次和您说过,父亲在家里的位置可以忽略不计。用妈妈的话讲,他是一个废物。”他低下了头,满脸通红,“我不想成为家中第二个废物,所以从小到大,我都是‘别人家的孩子’,没有人催促我,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自觉用在学习和工作中,我所有的感受、情绪都在为走向成功让路。现在,我看上去一切都不错,用妈妈的话讲:幸亏你不像你爸爸那个废物。”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付出的代价是什么,我没有童年,没有玩伴,没有多余的爱好。我甚至想不到有一件事情、有一个时刻,我是真正开心的。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将来我有一个儿子,我宁愿他是个平庸的人。”
“您上次问我,作为儿子对父亲的评价。这一周,这句话不时地翻涌上来。我忽然有一种感觉,我欠父亲很多。”他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我并不是在抱怨母亲,我理解作为一个小人物承受的生活压力,想必您也能理解。重重压力都在母亲身上,我理解母亲的刻薄,只是我过于认同母亲,父亲其实承受了两份轻视。仔细想想,父亲并无大错,他只是一个平庸的男人而已,不该受到这样的待遇。我这样说,是不是在背叛母亲?我是靠母亲的鞭策才走到今天,否则,我可能像父亲一样。”
“你的表达并不妨碍你对母亲的尊重。”
“可我还是有些内疚。”
“这是成长的代价。”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我把这些说出来,希望从此以后我可以放下了。”
“即便不会完全放下,他们对你的影响力也会减少。如今,只有你自己可以定义自己,你有权利选择让自己平衡的生活方式。”
他若有所思:“我希望自己更接近理想的自我。当我在工作上遇到困难,联想到可能的失败,我就宁愿让自己生病,也不愿在别人眼里是个废物。我选择出国学习,是想要有一个新的开始,这也是一种逃避,对酒店管理现状的逃避,对人际关系的逃避,本质上像父亲一样的逃避。”
我仔细打量他——标准的青年才俊!“我实在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对自己如此不满意?”
他第一次在咨询室里露出笑容,青年那样明朗的笑容:“您知道吗,和您谈话,居然是我感到最放松的时候。”
“我想,你可以体会到其中原因吧。”
他略经思索便得出结论:“咨询的时间,是我少有的不担心将来的时间。我们只聚焦在当下,我可以慢下来。我的感受被关注、被放大,把理性、对错、评判暂时放在旁边,这样我就可以放松下来。我有些明白,也许我可以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别人。”
“现在,我觉得大部分问题都有了答案,我感觉心底某个固着的地方有了松动的迹象。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担心,如果我出国进修,不在家中,父母的关系会怎样?您认为他们需要来咨询吗?”
“没有了你这个观众,你觉得他们会变得更糟吗?”
“不一定,对吗?”他笑了起来,很灿烂。
“你也不完全确定父母之间的感情,即便在你看来他们存在很多矛盾。”
“我赞同您说的,我不确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他们不能确定我一样。”
时间到了,他起身准备离开:“我想再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吗?”他看着我,坦率而又带点调皮地说:“关于您的一个问题,您也可以不回答。”
“关于我的?我有点好奇会是什么?”
“今天刚来的时候,我对您说,上次的咨询似乎没有什么作用,我看您不动声色,您真的一点儿都不介意别人的评价吗?”
“好问题!谁都有可能在意别人的评价,但我不会为此责备自己。”
“我得到答案了。”
我们几乎同时笑了起来,然后握手道别。
和威廉的咨询暂时告一段落,在下一个来访者到来之前,我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了我的记事本。随着工作经验的增多、咨询能力的提升,工作量也在逐年增加,我注意到记事本上未来几周的工作安排已经满满当当。再把感觉重心放回到自身,也看到一直在努力前行的自己,在生活的惯性中已很少有停歇的时候,也看到这样的自己似乎日渐粗糙的心。
觉察永远不会太迟。在往后几周的一个时间节点,我拿起笔做好标记,准备给自己留下一段调休的时间,同时觉察到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又是:这个时间要安排些什么?不禁哑然。
谢谢你,威廉。你让我看到自己也需要停下来,有时候,生活需得慢下来,等一等自己,和心灵聊聊天。
一周后的某个清晨,我接到威廉的短信:“您好,我现在在大洋彼岸。我坐在来时飞机上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感觉,万米之上皆晴空,是的,我还是会选择向前飞,但是感觉好像又多了点什么,也许我也可以接受平凡的人生了——这确实更需要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