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著名爱情小说《金瓶梅》中有这样的描绘:“上穿香色潞绸雁衔芦花样对襟袄儿,白绫竖领,妆花眉子,鎏金蜂赶菊钮扣儿⋯⋯”
其实,在《红楼梦》没有面世以前,中国有“四大奇书”,地位与我们熟知的“中国古代四大名著”相同,分别是《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和爱情生活类小说《金瓶梅》。当然,在清代《红楼梦》问世之后,因为其格调、文学性、艺术性都更高,因此代替了原本的《金瓶梅》。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中国古代的语言是极美的,作为曾经中国最巅峰的爱情小说,《金瓶梅》对于爱情和人物的描写颇为精致,见以上段落,文笔华丽,读来觉栩栩如生,叫人赞叹不已。
但是我们再看上文《金瓶梅》中的这段描写,其中有一个字是非常值的玩味的,那就是“钮扣”的“钮”字。这个“钮”和我们平时接触到的“纽”并不相同。是书上将字写错了吗?自然不是,其实在古代,“纽扣”和“钮扣”分别代表着不同的含义。在我国古代,人们将衣服上系联衣襟的布带,称作“钮”,而用布带联结的结则称之为“纽”,二者是不同的。
当代,由于服饰的巨大变革,我们已经脱离了传统中国的服装样式,而接受了西方服饰形态。所以,自然就有不少人对中国古代服饰文化缺少了解,对传统中国纽扣的历史更是知之甚少。更有甚者,认为纽扣是舶来品,是从国外传输到中国的。却不知,纽扣在中国经过了漫长的发展过程,其中就凝结了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还有我们中国人最具本土特色的文化标识。
精致漂亮的纽扣在古代并不只是衣服上的一枚附属物而已,更是像头钗手镯一样受到女性重视。明代小说《祷杌闲评》里有这样的描写:“一个小厮将个小纸匣儿递与一娘子,却是一条白绫洒花汗巾系着两副玉纽扣。”由此我们也能够看到,纽扣在当时是作为礼物馈赠于心仪之人的。因为古代纽扣“生成一对相依靠”,便自然而然成为了男女之间表达爱慕之情的信物。《桂枝儿》中也有这样的词:“机梳儿,是奴家亲手做就,香茶儿并扣纽,都藏在里头。送亲亲牢系着,休忘了旧。香茶儿噙在口,纽扣儿在心头……”词作趣意盎然,小小纽扣,将男女之间的情意表现得娇羞可爱。
中国纽扣出现得很早,最早的纽扣是在甘肃发现的一枚陶丸,距今有4600年的历史。纽扣自唐代就在服饰上使用,南宋临安就有专门经营 “纽扣”的小店。到明代,传统服饰最大的改变就是以前襟的纽扣代替了几千年来的带结。其实这样的纽扣设计并非完全始于明代。我们从元代的辫线袄的腰围部分,也见到过类似纽扣的样式。
只不过到了明代,纽扣被大范围大规模普遍使用。由于封建伦理的加固,女性要将颈部包裹住,所以在衣领处缀纽扣也就很快流行开,正是如此,也促成了竖领也就是时下非常流行的立领的诞生,这是后话。
《说文》中就有云:“缔者,结不可解也,其可解者曰纽。”这就是是现代纽扣的前身。
据我们现有的史料记载,真正现代意义上的纽扣形成于宋朝。“钮”在《说文》中这样提到:“钮,印鼻也。”《集韵》有云:“与杻同,械也。”
我们从上文古籍中对钮的解释来看,那时的钮,还没有“纽扣”的意思。到了明代《正字通》中才出现这样的记载:“凡物钩固者皆曰钮。”此时,“钮”才有“纽扣”的意思。根据史料,我们不妨大胆猜测,“钮”可能最早是一种金属纽扣,当时的人借用了“钮”以与布质的纽扣区别开。所以,金属的“钮”真正有了“纽扣”的意思应是起源于明代。
明代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朝代,至少在对于汉族传统文化来说,这是个特殊的朝代。这种特殊就体现在,由于元朝蒙古等少数民族对于中原汉人的长期压迫和统治,到了其后的明朝,统治者急于恢复汉民族的文化正统,这样的思想表现在各个方面,可以说,没有哪一个朝代像明朝那样,开国之初就对中华正统汉民族文化有着几乎偏执的追求。明代朝廷陆续颁布了一系列关于服饰的规定,包括森严的等级制度,按照儒家封建伦理纲常着装,规定从百姓到贵族“按制度着衣”。
明代钮扣突破传统服饰样式是有很大意义的,使得纽扣的发展也产生了很多不同。它改变了传统民间汉服数千年来单一前襟带结的习惯,宋代叶适在《冯公领》中就有“结缀成襟裾”的描写。
衣襟是衣服胸前的部分。前襟又称为胸襟,是指衣服从脖子下方到胸部,小腹以上脖子以下的这个部分。“前襟带结”就是明代以前中国汉族的传统服饰只在衣服的前襟这个地方是有类似于纽扣用途的“结”的。
明朝民间汉服借鉴了宫廷服饰样式,将纽扣从前襟往下延伸,这个特殊的改动就为后来大清旗装“盘扣”的出现奠定了基础。
盘扣又叫布扣,用来固定衣襟或作为装饰,最初由汉族发明,伴随清朝统治者的衣服政策对满族服饰的推广,旗袍马褂上的盘扣也成为“中式服装”的代表性元素,是中国人对传统服饰认知演变的缩影。
明代的钮扣品类极为丰富,有金、银、玉、宝石、琥珀等各种材质。1956年,我国对明十三陵中的定陵进行了考古发掘,其中得考古发掘报告就有关于纽扣的记录:当时出土“钮扣共67对。另有单个子扣三个,母扣十三个。”这也是迄今为止出土的数目最多的明代钮扣。
中国自古对玉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玉扣自然也被古人推崇。从考古资料来看,出土的玉质纽扣实物虽然并不像金质钮扣那样数量众多,但也不乏有一些颇具代表性的精美玉扣出土,如江西明益宣王朱翊元妃李氏墓,就出土有精美的青白玉钮扣,两侧各有一只蜜蜂,扣合后中间形成了一朵花,分开后则为一只蜜蜂与花相连,造型异常精美,构思也是十分奇巧。在北京董四墓村明神宗妃嫔墓,也同样出土了晶莹剔透的白玉钮扣。我们再来看《天水冰山录》中的记载:“琥珀钮扣一包,重三两七钱”,说明在明代,琥珀钮扣也得到了使用。
从出出土的明代纽扣来看,还有一种镶嵌红、蓝宝石的纽扣,皆出自皇后、妃子的陵墓。这也反映了当时明代已与外国有着极为发达的贸易往来。
红蓝宝石主要产于中亚和西亚,通过朝贡或者其他贸易到达中国。在西域诸部与中原明朝之间的贸易中, 宝石的贸易份量仅次于马匹,是第二大贸易项目。于明代亲游喀什、和田等地的葡萄牙籍耶稣会士鄂本笃说过:“最贵重的商品而且最适用于作为旅行投资的,是一种透明的玉块。据认为出卖玉石所得的利润, 足以补偿危险旅途中的全部麻烦和花费。” 由此我们也可知,在明代时,中亚、西亚的宝石已广泛流入宫廷。《明实录》中也记载:“景泰三年七月,哈密贡玉石三万三千五百余斤。”可知宝石往来数量之巨。
明代钮扣的纹样,继承了唐宋的传统题材,但受民俗文化和人们审美观念的影响,纽扣纹样也有所发展。明代钮扣的植物纹多是吉祥花卉,寓意高洁、富贵。动物纹饰多蝶戏花、蜂戏花、双鱼莲花等题材。《金瓶梅》中“鎏金蜂赶菊钮扣儿”应该也是这样的设计。可以说,在有限的空间内,中国传统的艺术工匠们,对纽扣进行了近乎无限的艺术创作,留下了诸多不朽的之作,令人叹为观止。
上文我们也提到了,明代的钮扣开始出现了金属材质。明正德夏儒妻子的墓中出土过一件对襟衫子,此衫上留有清晰的 6 副对扣的痕迹,但是却没有钮扣出土。此墓曾遭到盗墓贼盗掘,金属对扣或已被盗。但是清晰的对扣痕迹也说明,最晚在正德年间,金属对扣已经在立领的服装上使用。由墓葬出土材料看,在明代,子母套结式的金属对扣仅限于女服使用。金属对扣由雌雄二体组成,左为雄,右为雌,扣合时将雄的钮头插入雌的襻圈中,结合牢固,紧密无缺。
而且明代女性服饰的领口和前胸,多数佩戴这种特殊的金属纽扣,其在当时也被普遍使用。而在明之前,这种金属对扣却几乎没有在中国出现过。
这里就有一个比较有意思的问题了。中国的冶炼技术,起点其实是非常早的,我们国家古老的青铜铸造和陶瓷烧制技术,也早早为祖先们积累了无可比拟的运用“火”的能力。中国也就在极早的时候就出现了“高温高炉”这样的技术,甚至我们在春秋战国时期,就能够冶炼钢铁甚至更加坚固和锋利的合金,越王勾践剑能够历经数千年而依然光亮如新,就是得益于中国远远领先于世界的冶炼技术的发展。
那么既然有如此便利的先决条件,那么为何一直到了明代,中国才大量出现金属材质的纽扣呢?
明代女性服饰风格发生了很大变化,其中最不同的就是我们上文说到的立领的出现。我们可知,明代女性常身穿立领服饰,领前配有金属对扣。那么也可以这样认为,金属纽扣的出现和立领这样的服装样式变革,一定有着必然的联系。
明代中后期,封建伦理加强到了极致,人体禁忌观念也同时被强化到了一种极端的地步。诚然儒学经典在先秦时期就对女子的“三从”作了明确的制约,但从社会生活的现状看,从秦汉至宋元,大体来说,宋代以前贞节观念并没有得到社会的普遍认同。
魏晋南北朝至唐代,胡风盛行,女性甚至在婚姻问题上具有主动权,贞节观念非常模糊,从皇家到百姓都不忌讳家中女子改嫁之事。唐前中期的九十八位公主中,改嫁的就有二十七位。
而到了宋代,社会的状况就开始发生了变化,以程颐、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家满世界大力提倡“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德标准,并且鼓吹“守节”是女性的最高道德标准。有人问程颐:“寡妇孤苦无依,没有活路,是否可以再嫁呢?”程颐却说:“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由于这些理学家们地位往往非常高,在朝廷和民间都形成了巨大影响力,因此宋代的女性贞节观念已经比前代有了明显加强。
至明朝初年,由于元政府和连年战争给江山及百姓带来了严重的破坏,朱元璋为以正人心、敦教化为急务,不遗余力推崇理学,与此同时,也对理学中提倡的女子贞节观大肆宣扬。洪武元年时,朱元璋就下令,凡是“孝子顺孙、义夫节妇”,经由地方官的推举,其全家都可以受到表彰,所谓“族表门间”,又专门作了一项详细的规定:“民间寡妇,三十以前,亡夫守制,五十以后,不改节者,族表门间,除免本家差役。”这就是贞节牌坊的由来,也就是说,寡妇守节二十年以上可以立贞洁牌坊,家族还能免除差役。在苛政猛于虎的古代封建王朝,免除差役的现实诱惑力极为巨大,寡妇守节能够使家族得到实际的经济利益,所以即使寡妇本人不愿守节,家中其他成员也会强迫她守节不嫁。这样具有诱惑力的奖励,肯定要比单纯的道义有效得多。
明代推行对贞节妇女的这种大力表彰政策,成为明代贞节之风盛行的最大因素。
可以说,明代对于守节已经到了极为匪夷所思的程度。江宁黄氏,在母亲再嫁后觉得这是一种耻辱。一日母亲来看望她,她竟“闭门不与相见”,后来黄氏还因为此事,受到了朝廷的旌表。
贞洁之风刮到这种程度,自然而然会深入到百姓生活的各个方面。其中就包括女性服饰,立领也就相应出现。
在明代如此强烈的贞洁观念下,女性脖颈外露也是不雅。所以立领的使用,其意义在于能够尽可能掩裹和抹煞人体暴露的部分。用纽扣束紧领口,自然比此前的交领更多地遮掩住了女性前胸。而明代与中亚、西亚的对外交往非常频繁,外国有类似于领部缝着金扣的服饰,当这样的服饰在中土频频亮相后,人们发现这种搭配金扣的服饰非常适合当时明代的立领服饰,因此,这种在服饰上搭配金扣的方式也被应用到了明代女子的护领上。
而且,相比于布扣,金属对扣更加牢固,进而其中带有金属“锁”的内涵。由钮扣联想到衣物对人体的闭合,这是明代将纽扣推上巅峰的具体原因。这时的纽扣,就从单纯的物理功能,而延伸到了社会伦理功能,也许就连纽扣自己在诞生之初,也没有想到自己在日后竟然会具有如此重大的社会功能吧。
纽扣以其艺术性和实用性,本身就承载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精华。而到了明代,明王朝不仅全盘接受了封建伦理道德观念,而且对其更有了质变一般的发挥,小小的“钮扣”,更引发出了一场极端的女性伦理道德厘革。封建统治者不遗余力对人们的思想和生活进行桎梏,在这种历史环境下,被奴役的女性就成为了牺牲品,本体的思想因为与专制的枷锁发生了冲击而变得混沌,就像整个大明王朝一样,弥漫着晦涩的气息。
就像马克思说的,女性平等、解放只有依靠现代大工业才能办的。这也是实践检验出的真理。
明代剧作家汤显祖创作的《牡丹亭》中,柳梦梅对杜丽娘深情唱道:“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 ”如此直率又热烈的表白,是对封建礼教的抗拒,却正与纽扣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