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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1月初,我们主管单位县粮食局召开了所辖企业的中层干部扩大会议,我作为厂里的办公室主任去参加了会议。
会上,钟局长传达了上级有关企业破产的文件精神。其中,我们粮食局下属的八家企业,因资不抵债,连年亏损,经局领导班子研究,均纳入破产名单,关闭企业。“据估计,全县将有90%的国有、集体企业破产,这是改革发展的需要,是彻底打破大锅饭、铁饭碗的必然结果”。
接着,钟局长安排了有关企业的具体破产时间、步骤和操作办法,以及成立企业破产领导小组的事宜,钟局长为组长,成员除了本局各科室人员外,还有公安、检察、法院、工商、税务、财政、社保、审计等各个部门的人员。
最后,他动情地说:“春节临近了,为使广大职工欢欢喜喜过新年,今天的会议精神请在座的各位严格保密,不要外传。趁过年之前,市场需求大,大家想法将各自公司(厂)的积压货降价促销,回笼资金,给职工开个团拜会——我已经给友情大酒店说了,到时按成本收费。”
计划经济时期,我们食品厂既不采购原材料,也不进行销售,主要就承担全县粮食的计划加工任务,把原粮加工成面粉、面条、大米,再运到粮食供应公司的门市,卖给居民。
进入市场经济后,企业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粮食市场放开,个体户如雨后春笋,外省产粮区的粮食大举进入,市场竞争激烈,我们厂由于产品成本高、质量不稳定、服务态度差,渐渐陷入亏损的境地。
那两年,我们食品厂几乎是全年停产,为确保退休工人的工资发放,厂里的会议室、仓库、空地、车间、甚至有的股室,能租的都出租了。
根据企业破产的实施步骤,首先要召开“职(工)代(表)会”,要就“是否破产”讨论并同意后,再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宣布。回厂后,我和厂长邓一华商量后,决定等正月过完,再通知全厂的中层干部到厂开会。
春节一过,职代会先在办公室里召开。小道消息在年前基本就传开了,人人都明白这是开企业破产会,屋里很安静,只有邓厂长照本宣科地阅读局里文件的声音。文件读完,短暂的沉默后,工人们就议论了起来。
“过去我们是国有企业,后变为省属国企,再是县国企,没想到今天什么都不是了。”有个老工人轻声叹息道。
“为建设好工厂,我们吃苦耐劳,有了新车间,实现了机械化,眼看着条件越来越好,没想到企业却要垮了。”另一个老工人小声附合,又回忆起过去上“三班倒”时热火朝天的情景。
交头接耳的声音还没安静,女工时英突然双手掩面,失声痛哭起来。她是我们厂的困难户,男人因贪污劳改去了,上有二老,没工作,下有两娃,大娃还是残疾,全家就靠她的工资过活。之前厂子再困难,职工无事放假时,都会照顾她上班。
她压抑的哭泣,刺痛着在场每个人的心——不破产,企业前景无望,破产了,职工失去了唯一的依靠。何去何从,大家都束手无策。会场死一般的寂静。
邓厂长的眼圈也明显发红,他轻咳了一声,扶了扶眼镜,低沉地说:“我能力有限,没能将企业起死回生,对不起大家,但我真的尽力了……”停了停,他又说:“要不我们先缓缓,观望一下其它单位的行动,再做决定。”
会议结束后,看着工人一个个离去,邓厂长失落地对我说:
“没想到我上任两年多,却是来给工厂送终的。”
2
邓一华是局里下派到我们厂的干部。他出身山区,学粮食机械专业,1990年大专毕业后,分配到我们局的工业科,是局里当时唯一一个全日制大学生,主要负责全县粮食机械的技术工作。1993年,我们厂引进了一套自动化面粉加工设备,他参加了机器的安装调试,被时任厂长胡方飞看中,请求局里把他留下来“以充实厂里的技术力量”。局里同意后,他就做了我们厂的生产技术副厂长。
1995年底,胡方飞升迁调到了局里,临走前极力向局领导推荐,要把邓一华“扶正”。上级派人来做了民意调查,反馈不错,于是同意了胡老板的请求。但当局里政工科长找邓一华谈话时,邓一华却不同意——他说自己只懂技术,不擅长全盘管理,况且企业正处在“爬坡上坎”的关键时期,他没有能力让企业扭亏为盈。
政工科长语重心长地说:“现在干部队伍就是要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你是我们局重点培养的后备人才,应该自觉自愿下基层锻炼,积累工作经验,提高管理能力。个人必须服从组织,这事局里已经决定了。”
邓一华又去找钟局长,局长拍着他的肩,鼓励道:“年轻人,不要怕吃苦,好好干个三五年,我就会把你调回来的。当然,局里也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目前企业差流动资金,我已经联系了银行,局里给你们担保,除了之前你们厂房屋产权抵押贷的款,再贷一笔。”
在如此困局之下,邓一华不得不走马上任。他跑市场、找业务、搞推销,每天忙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但食品厂仍没有任何起色,还把自己搞得很窝囊。
之前胡老板在位时,为减轻企业负担,鼓励职工停薪留职、自谋职业,对“三人组团自谋职业”的,厂里还可以借款1万元作为启动资金。一些胆大的职工立刻办了手续,在厂区周围租了门市做粮食生意,结果只要有人来厂购货,都会被他们拦住,抢了业务。
积压的粮食时间长了,有些都变质了。银行的贷款,也无力归还。职工待岗,人心涣散,对厂子前景失去了信心,对厂领导的所作所为,更是产生了强烈的敌对情绪。
可联系业务又免不了吃吃喝喝。过去胡方飞接待客户,基本都是叫我安排高档餐厅,拿中华烟,喝五粮液或茅台,酒足饭饱后,不是小姐陪着唱歌,就是去按摩洗头。而邓一华招待客户,都是去一些不起眼的小吃店,点的菜也都是以素菜为主。
有两次,我劝邓一华:“要想事情办成,就不能太吝啬了,况且这是正常开支。”
“能省就省点吧,企业都不行了。只要我们讲声誉、诚实办事,别人应该也不会计较这些。”
可职工们却并不领情,他们同意邓一华当厂长,有人说他为人正派,不会损公肥私;有的说他技术好,为人低调;还有一些老油条,就是认准他没有靠山,可任意拿捏。邓一华上任后,常有职工对他就像对一个从农村来的打工仔,可劲在他面前发脾气、耍威风,只要一看到他喝酒泛红的脸,就会气愤地骂道:“工厂债台高筑,他却还在大吃大喝!”
而邓一华对这些都是逆来顺受,做任何事情都小心翼翼,生怕犯错。
1997年夏天,邓一华求爷爷拜奶奶,终于拉来一笔谷子加工业务。因产量不大,他就比平时少安排了一个装包工。没想到,就因为要多干一点活儿,另一个装包工大刘很不满,包装时也不称重,不是少就是多。邓一华责备他,还没说两句,大刘就直接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邓眼镜,企业都被你整垮了,你他妈还花着公款,吃香喝辣,四处游山玩水,让我们当牛做马。老子今天就是瞎整给你看的,你能把我怎样?”说完,用力扔了包装袋,挑衅地看着他。
邓一华脸气得通红,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而是拿起包装袋,自己干了起来。
厂子濒临绝境,邓一华家里也四面楚歌。本来当了一厂之长后,家里人都很高兴,觉得终于出了一个光宗耀祖的人物。他的老婆没有正经工作,在一个夜食门市打工,很是辛苦,想凭着他进厂做小工,家里的兄弟姐妹也眼巴巴地望他“拉一把”——结果非但老婆、亲戚都没如愿,家人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邓一华自己在厂里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3
职代会开完后,我们不断接到局里询问企业破产工作进度的电话,领导不断催促我们尽快安排实施——已经有包括金穗粮食公司在内的3个公司向法院递交破产申请了。
厂里人心惶惶,小道消息纷纷扬扬:有人说,这次企业不破产,就享受不了政府免去欠贷资金的优惠政策了,企业都资不抵债,职工肯定会净身出户;还有的说,我们厂之所以不愿破产,是因为我们几个负责守厂的干部想一直拖着拿工资——其实,我们每天按时上下班,做些日常工作,就拿点基本工资。
邓一华想找钟局长打听打听自己的编制是不是仍在局里,如果在,他就没有下岗失业之忧了。可每次去局里,局长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处理问题,办公室经常无人——其实,钟局长对邓一华这两年来的工作能力颇有异议,觉得他思想不开放,工作没能打开局面。年前他指示安排团拜会,我们却觉得不如发钱实惠,没有听他的话。
“你去友情大酒店找找。”我提醒邓一华,“局长爱去那里‘休息’。”
果然,在友情大酒店,邓一华堵到了钟局长。他还没开口,钟局长就先批评了他一顿,说年前他没能把职工聚拢、热热闹闹迎新年、最后给职工一些安慰。
骂了一顿后,钟局长有点不耐烦地问邓一华找他有什么事。
邓一华说了来意。钟局长告诉他:“局里人员是根据规定‘定编定员’的,你去了企业任正厂长,胡方飞进了局里科室,编制也就跟着互换了。”
那时,企业已实行了全员劳动合同制,邓一华进了企业就不是编制内的干部了,根据上级有关企业破产规定,不管原来的身份如何,只要现在在企业工作的,都是工人。
看着邓一华沮丧的样子,钟局长又安慰他说:“改革必然会牺牲很多人的利益。我也没想到形势会发展到这一步。企业破产了,今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来找我。”
与邓一华不同,胡方飞是钟局长的老乡,是从山区粮管站调进我们厂的。钟局长当年从副局转正后,“大力推行改革”,从局里科室成员到下属8个企业的负责人,都做了大规模调整,调换后的8个企业负责人,被大家戏称为钟局长的“八大金刚”,胡方飞就是其中的一尊。那时流行管厂长叫“老板”,胡方飞对工人叫自己“胡老板”非常满意。
胡老板过去主要从事粮食收储工作,对工业生产很是外行。刚上任时,财会股长和办公室主任总爱和他对着干,让他很不爽。比如胡老板在全厂大会上讲话,把计划经济“束缚了我们手脚”念成了“束搏了我们手脚”,主任就在下面大声插话说“念错了”,引得会场笑声一片;而当胡老板说到一些财务数据、经济指标时,财会科长也总会提出质疑,还常常拒签胡老板的各种报销单据。
但胡老板对人不错:职工的婚丧嫁娶,他都会亲自出马或过问,并尽可能解决大家实际困难,厂里青年职工多,他就修了小户型的宿舍楼,一下解决了年轻人结婚没房子的问题,赢得了职工的普遍赞誉。
我因为在县报上发表了一篇散文,胡老板便把我从车间提拔为办公室文秘:“跟着我好好干,你会从文秘干到主任,再到副厂长,前程无量。”
我感恩戴德,连连点头。之后,办公室所有的事,胡老板都叫我去办,再没理睬过办公室主任。我除了白天忙日常事务,晚上还得挑灯夜战,写厂里的改革动态、老板的个人传记,在局简报和县报上发表,还请来一些文学爱好者参观我们厂里现代化的生产工艺流程,请他们写诗、写新闻。
那几年,我们厂报纸上有事迹,电视上有新闻,企业是县级先进,产品荣获省名优。胡老板一下成了钟局长的红人。办公室主任因为被架空无事可做,就申请了停薪留职——自然,位置由我接任。
在一次职工大会上,胡老板终于对财会股长的挑刺发了飙,当着全厂职工质问他:“每次我想给职工多发点奖金福利,你不是说违反了财金制度,就是(说)不符合财金纪律。现在可是厂长经理负责制,我是厂长,为了职工我不怕犯错误,也不怕坐牢,你拼命拦着,居心何在?!”
当时全厂职工的眼睛一下子全齐刷刷地落在了财会股长身上。后来,有不少职工去局里反映财会股长的“问题”,局里便把他调去了别的单位。
4
到了3月份,法院只用了半天时间,就裁定了金穗公司等3家单位的破产申请,企业按程序开始进行破产清算。
清算的具体操办由原企业负责人及财会、办公室的人员负责,这引起了金穗公司职工的不满。金穗公司的负责人李总,吃喝嫖赌贪五毒俱全,公司财务管理混乱,多年来职工一直怨声载道。职工们说:“企业要是由他来负责清算,怎么真实得了?”
于是,金穗的职工们开始自发组织到县里上访,去局里示威,找破产领导小组中的公检法反映情况。钟局长见事情闹大了,就亲自去召开职工大会征求意见,让职工自己推选代表做清算人员。
在清查债权债务时,职工们发现李总以公司名义在外借款十几万——这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破产领导小组召李总前来核对时,他却带着情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检察院只好将此案子存放。
金穗公司职工的做法,让局里其他7个企业的职工受到了极大鼓舞,纷纷“造反”要求组建自己的“清算组”。我们厂里的一些人也行动起来,他们推举阿奇领头,由大刘串联其它职工,准备“揭竿而起”。
阿奇之前是混社会的滚刀肉。他初中毕业后没再读书,伙同一些不务正业的人给地下赌场守场子,收保付费、放高利贷,经常参与一些打打杀杀、扰乱社会治安的活动。他被公安教育过,也被拘留过,但依旧我行我素。社区和派出所很是头疼,一致认为这是“无业”造成的,鉴于他是“粮食子女”,1992年,经派出所、居委会与局里协商,把他安排进了我们厂。
厂小,就百多人,政工、人事等都归办公室管。进厂那天,他拍着胸膛,语气诚恳地对我道:“于哥,今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弟,咱没有别的本事,就是讲义气,道上认识的人多,不怕事!”
阿奇被安排到车间工作没到半年,就因为迟到早退被退回了办公室。
我对他说:“阿奇,你现在是职工,要遵守厂里的规章制度。这样胡来,叫别人怎么管理?”
“于哥,说实话,我在社会上野惯了,根本不适合进工厂。这8小时太难熬了,一个月到了,就百多元工资,还不够兄弟们几个两顿饭钱。我跟你说,就昨天晚上,街上一摩的撞倒了一个老头,老头没受伤站起来要走,我们兄弟几个就上去了,一人把老头拉开,一人对司机说这是他舅舅,要么赔医药费,要么暴打,最后司机就给了我们1000元‘了事’——你说这吃不饱、饿不死的工作,我怎么看得起?”
“你看不起,怎么还同意过来?”
“还不是为了顺我老丈人的一口气!他说我没有正式工作,我才来的。”
阿奇刚参加工作时,他岳父曾来找过我,声泪俱下地请我们帮忙,让阿奇放过他小女儿——最早的时候,阿奇是和他家大女儿耍朋友,俩老人不同意,阿奇就带着大女儿私奔去了广东,几个月后,阿奇回来了,大女儿却被留在了那里打工,据说是做了小姐。回来没几天,阿奇又和他家读高中的小女儿小美好上了,没多久,小美就私自辍学和阿奇同居了。
为了这事,老人找过派出所,找过居委会,也找过阿奇的父母,后来又来找我们。我向兄弟单位了解情况,他们也都毫无办法:“小美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非阿奇不嫁,大人要是管吧,她就以死相逼。”
“你老丈人同意了你们的事?”我问。
“他现在松口了,说想要娶小美,我就得有正式工作。我们是真心相爱,于哥,求你让我挂在单位上行不行?今后小弟愿为你上刀山、下火海。”阿奇央求道。
阿奇的母亲是我们居委会的小组长,每次看见我都很是热情,她检查卫生,次次都给我们家贴“最清洁”,阿奇的表哥是我同学,也时常请我“关照”一下这个弟弟。于是我给胡老板建议:把阿奇调到装卸队,那里都是临时工,他不上班,也有人顶替。
这个安排应该是遂了阿奇的心意,后来,他隔三差五就打来电话约我喝酒,说介绍一些社会上的兄弟给我认识。我去过一次,之后就推说有事,没再赴约。
1993年10月的一天,阿奇和小美找到我:“于哥,我现在要结婚了,没有房子,老丈人不同意,你看厂里能不能解决?”
我为难地说:“目前房子都分完了,后来的(职工)都没有。你们先租个屋(把婚)结了,以后再想法吧。”
“老丈人不同意,说这点简单要求都做不到,哪还有脸提结婚?我也想为小美争口气。”阿奇又求我说。
我想起胡老板在厂里宿舍楼有间“休息室”,平时他也很少用——胡老板的家步行到厂里也就20分钟。便跟阿奇说了情况:“你去和胡老板说说,看他同意不。”
我本是暗示阿奇给胡老板送点礼物,通融一下。没想阿奇直接和几个社会上的兄弟,趁星期天厂里休息无人,撬了门锁,硬占了房子。
这让胡老板很是火大,但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让阿奇搬走。后来听说是我“指的道”,胡老就板直接把我贬到了装卸队顶替阿奇的岗位——后来有人对我说,之前偶尔会看见一个漂亮女人去“休息室”,我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胡老板发火的原因。
我为阿奇落了难,没想到不久后他却受到了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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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局长在任时,在职工眼里也算干了不少“实事”:为“提高职工福利待遇”,他批准各单位建了宿舍楼;为“改善部门形象”,新建了局办公大楼;为“降低产品成本、提高产品竞争力”,将我们厂从城中迁到了城郊,并引进了先进的生产流水线,安置了大批“粮食子女”就业;为“调整产业结构”,他又将我们的旧厂改建为友情大酒店,吃住玩,一应俱全。
那时盛行歌舞厅、夜总会,原来人们见面常问“你吃了吗”,后来就改成了“你唱了吗”,好像不去夜总会唱歌,就是思想不开放。
小城夜总会多了,竞争激烈,友情大酒店的生意不好,钟局长就把它“对外承包”了。承包人是一个过去的夜总会小姐,外号“白牡丹”,青春妩媚,颇有姿色。熟识的人都知晓她是钟局长的红颜知己,只是不知其真实姓名,于是均喊她“白老板”。自打白老板承包了友情大酒店后,酒店就成了我们局系统内的所有活动的指定地点。
胡老板45岁时,算命的说他有血光之灾,“需得连做三年大生(日)”。为照顾白老板生意,那3年他都是在友情大酒店举办的生日宴会。头两年,大家都送了礼金,第三年胡老板说免费请大家吃,但进门的礼金处仍有不少人在放钱,厂里职工们不好意思了,只好也都掏钱,权当自费聚餐了——不过只要胡老板高兴,多发点福利奖金,也就扯平了。胡老板跟职工们的口头禅是“亏国家,我也不会亏职工”,就算厂里一直在亏损,发的福利奖金也从没少过。
“上半场”吃完饭,众人再一起前往夜总会进行“下半场”——唱歌跳舞打牌。事后,这笔开销,白老板会开了发票交给我,我再找胡老板签字,列入工会活动经费进行报销。
白老板生意兴隆,引起了同行的嫉妒,常有些小混混到夜总会闹事。1995年的时候,白老板就叫了阿奇来“护场子”。阿奇和小混混发生了火拼,脸上留了道刀痕,双方都说这是“道上的事”,都没报警,对方赔了阿奇5000元钱,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估计是为了发挥阿奇所长,没多久,他就当上了我们厂的保卫股长。通常,上午的时候阿奇会穿着一身保安服装,拿着配备的电警棍,跟在胡老板身后耀武扬威,遇到违反安全规定的、不尊敬胡老板的、爱调皮捣乱的,三句谈不拢,提棍就打。下午则很少看见他,听说是到友情大酒店“护场子”去了。
阿奇碰见我,再也不“于哥于哥”地喊了,脸上满是嘲弄和不屑,昂头飘然而过。他妈见着我也不打招呼了,冷着脸熟视无睹,检查清洁卫生时,给我们家贴的都是“不清洁”。
半年后,阿奇带着兄弟在替白老板收高利贷时,将人打成重伤,伤者报了警,阿奇闻风而逃,去外地躲避到事情解决后才回来。
企业的保卫业务属公安局内保科管,鉴于阿奇劣迹斑斑,内保科坚决不同意再用他当厂里的保卫。阿奇便要求停薪留职,胡老板就照过去的办法,借了1万元“启动资金”给他,让他离开了。
阿奇走的那年,企业因为连年的亏损,已是病入膏肓。胡老板经过深思熟虑,说“自己年龄大了,文化水平低,跟不上改革的步伐”,跟钟局长请求调离,“让位给有能力的年轻人”。
临走时,他把我又收回了办公室,说起了阿奇占房的事:“你刚调到办公室时,我就给你讲过,跟着我好好干,结果你辜负了我的期望。其实,我心里还是看好你的,临走收你回来,就是怕你被埋没了。”
我诚心诚意地作了检讨,并感谢他再次给了我机会。
6
阿奇作为清算组的“领头羊”,带着全厂职工声势浩大地行动了。
局里的科室全被各厂职工占满了,除了我们几个厂的领导层,连行动不便的退休老工人都被搀扶着来了。阿奇带着一大群职工去找钟局长交涉,说“职代会”选出来的都是听话的老实人,起不到职工代表作用,现在他们要重新召开全厂职工大会表决。接着,他们跟钟局长约定好了开大会的时间,并要求局破产小组派人监督。
会议如期进行,当天,邓厂长刚到会议室,就被愤怒的职工们包围了,他们纷纷谴责他搞垮了工厂。
会议正式开始之前,阿奇就拿着同意破产的职工们的签名和职工选出的“清算组”人员名单,对局破产组派来的人说:“现在我们要维护全体工人的利益,全盘接收工厂。必须让他们马上交出公章和办公室钥匙,档案室我们刚才加了大锁锁上了,以免有人销毁罪证。”
局破产组请示钟局长,钟局长说这是工人的权利,应该支持。
于是在破产组的监督下,我们和阿奇完成了所有手续的交接。阿奇趾高气扬地对我们说:“我们会派人24小时盯着的!希望有的人要像个男人一样,敢做敢当,不怕劳改,别吓得跑路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就等着你们查,跑了的不叫人!”邓厂长高声应答。
阿奇他们查了账,找不出毛病,便借口自己是外行,想让检察院的人去查。检察院那边说:“这些账都要审计的,有问题我们自会出面,现在你们连线索都没有,查什么呀?”
阿奇把我叫去,和我套近乎,说:“‘邓眼镜’捞肥了,却把工厂给搞垮了,让我们都失了业。你是主任,肯定了解一些内情,有没有什么线索?”还说,像我这种人在社会上吃不开,只要我检举揭发邓一华,就让我在清算组混,“拿工资”。
我心想:查邓一华还不如查胡老板。但想到胡老板对我的恩情,我觉得自己还是“扬长而去”比较好。于是冷笑道:“我真不知道,知道我也不会说。”
阿奇怒了,冲我喊道:“你不识抬举,我会叫你开口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阿奇天天派些小混混来骚扰我,在街上走不时有人来撞我,还打家里电话来恐吓我,有的还拿着刀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阿奇打电话问我“感受如何”,还要我“注意保护孩子”。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我,我回道:“我警告你,阿奇,再无理取理,我表弟‘土匪’不来砍断你两根脚筋,我跟你姓!你狠,比你狠的人多得是!”
针对我的事情便不了了之。
没多久,阿奇他们“清算组”就内讧了。
阿奇在组里一手遮天,一些欠厂子货款人请他们大吃大喝一顿,他高兴了,就给别人的债免了,列入“无法收回的欠款”里。在变卖生产设备时,大刘又说阿奇捞了3万块钱回扣。
大刘他们找到局里告状,钟局长说:“你们有真凭实据吗?人是你们自己组合的,有矛盾要好好商量,现在距离完成破产的规定期限,时间已经不多了,不要破坏大局。”
阿奇知道后,指着大刘鼻子骂道:“你们敢告老子黑状,小心找人弄死你们!”
之后,厂里的资产清算,大刘他们都不管了,职工们也寒了心。
本来资产变现,价格都要通过局破产组研究决定,但扯皮闹事、遗留问题太多,甚至个别企业还请了公安出警,抓了一个欠公款、有钱不还的“老赖”职工和一个阻扰破产实施的职工。破产组的人疲于奔命,管他什么资产流不流失,得过且过,都盼望着快点结束。
1998年11月下旬,作为局里最后一个破产的企业,我们厂全体职工都聚集到了局大会议室里,排着队,神情麻木,鸦雀无声,在维持秩序的公安干警注视下,依次和破产组签订了《自愿解除劳动合同书》。我工作18年,买断工龄,拿了4000多元。
就此,我们成了下岗工人。
7
那天晚上,我找邓一华喝酒,问他:“大家散了,今后打算做什么?”
当时县城实体经济已“空心化”,再就业困难,很多人都打算来年去沿海城市打工。邓一华工龄比我短,只拿了2000多元。
“我想用买断钱先摆个夜食摊糊口,看行不行。”他喝了一口酒答道——以前他只喝茶不喝酒,那天却主动喝了起来。
“那套几十万元的面粉机器,被白老板的亲戚用1万元作废铁买去了,准备重新使用,听说请你去帮忙安装调试?”我问。
“拒绝了。钟局长又给我说,叫我去做厂长。去他妈的厂长!我一听到他的话,心里就是一股无名之火,我他妈拼命压着火,一字一句地对他发誓——‘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干这个行道了,更不会踏进你的办公室!’”停了停,他端起杯子猛灌了一口酒,恨恨地说,“我终于明白了——我上了他们的当,接了食品厂的烂摊子,就是一个替罪羊!”
我本想劝劝他,但还是忍住了,他这人认死理,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
一晃10年过去,到了2008年,县粮食局已经在机构改革中被商务局兼并,钟局长、胡老板等一批年过50岁的人都被安排退了休。我也进了县里一个做建筑行业的私企,在办公室打工。
一天,阿奇给我打电话,说他要组织“企业破产十周年活动”。他在电话里一口一个“于哥”,为过去的事给我道歉,还说他在做小工程——可能是他打听到了我和集团下的建筑公司老总私交不错,想请我说说情,让他做我们公司的项目“二包”。我说办公室不管建筑业务,就挂了电话。
县城小,阿奇的事时有耳闻,他整天还是花天酒地的,有钱时大手大脚,无钱就四处借贷,但打打杀杀、敲诈勒索的事倒是没有了——江湖已不是他那时的江湖。
我给邓一华打电话说起这事——破产后,他开了家夜食摊儿,几年前变成了门市经营,生意不错,24小时营业,合伙人和服务员都是他的兄弟姐妹。2007年又开了第二个门市,虽然累,好在生活无忧。
邓一华只是说:“破产不是光彩的事,大家现在各奔东西,好在都生存下来了。”
过去不会忘记,但也没什么值得纪念。那个破产活动,我和邓一华等很多人都没有参加。
作者 于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