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世杰 摄
顺着石梯坎,一步步下到江边,直到再也无法往前走——再走就是江水了。然后蹲下,以手试水,清凉顿时打指尖传遍全身。水流温柔。指尖仅微微感到水流的扰动,细小浪花在指后作扇形散开,很好看。阔别多年,本不想太过惊动流水,它倒等不及似的,顽皮到不等我收手,便一个小浪涌到脚下,叫我双脚尽湿——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
抬头,大江在前,流水在望。太阳刚翻过远处山岗,江流闪烁如金。对岸青山,本名葛道山,呈金字塔形;百多年前,小城依《中英烟台条约》开埠,被老外叫做夷陵金字塔。料想那时他捋着八字胡,很是享受命名的快乐。命名,即用命名者那套文字符号,圈点占有另一陌生之物。所幸东方大江其时烟波浩渺,神相庄严。至少在欧洲,难见那样的磅礴,于是除了浩叹,他无法命名。要不,真不知他会胡诌出个什么名字?
日前听闻,三峡大坝今年已第12次蓄水达175米。夏天过去,秋天过去,经库区沉淀,江水清亮澄碧——蓄积从来不是停滞,倒是为了更好地流淌。如今的长江流水,水位与河滩宽窄可控,清澈度亦可预期。想起滇西北虎跳峡里浊浪排空的金沙江,这一路奔突过来,流水几多不易。出了三峡,它逶迤如带,为这座小城作了一回世上最威武的“护城河”,终于悠游自在,波浪不兴,可渔唱当歌了。
“沔彼流水,其流汤汤。” (《诗·小雅·沔水》)奔流是一条江,一道流水的宿命。汉语把人的忙碌颠沛,叫做奔波——先人从流水中提取的这个字眼,智慧传神,让人神往。
但,流水,又何止于只是一股流淌的水呢?流水流啊流,从高山而下,冲出峡谷,先自就流成了一首乐曲。原来最古老的乐曲,竟与流水同名。“津头送别唱《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李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二月》)“明月照前墀,朱弦奏《流水》。”(范仲淹《明月》) “《流水》一弹真绝调,朱弦三叹有余音。”(查慎行《送陈泽州相国予告归》)若吟韦应物的“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淮上喜会梁川故人》),“流水”是光阴,是岁月,则李煜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怀旧》),“流水”就是痛悔,是叹息了。如果“高山流水”暗喻的是高妙和知音,“行云流水”说的是舒展与畅快,“曲水流觞”隐藏的便是雅致与欢愉吧?先贤智慧,早将一江并无意义的苍茫之水,用两个字轻轻一提,提到艺术哲学的高度,赋予它一腔血肉丰沛精神灵动的人性蕴涵,让天下识得几个汉字的人,一听到“流水”二字,脑子里就不再只是一江真实的物理之水,更是一番浩荡,一场远行,也是一场汇聚与相遇,一场相知与相亲。流水就那样在汉语的诗词歌赋平平仄仄中一泻千里,流成了一个民族隽永而又温润的千古意象。
倘说音乐远不止花前月下的几声轻叹,也有悲慨沉郁,壮怀激烈,那么,我眼前的流水,这条战国时走出过屈原,西汉后演绎过三国,盛唐李白吟咏过“千里江陵一日还”,宋时欧阳修留下了《峡州至喜亭记》,清末出现过杨守敬的《水经注疏》,抗战时上演过“宜昌大撤退”和石牌保卫战的大江,那些舟楫帆樯的浮浮沉沉,金戈铁马的风风雨雨尽皆成了过往。人世或辉煌或悲壮的一切都是瞬间,真正永恒的唯有高山,唯有流水。从我出生到如今,大半个世纪过去,一座小城早变了模样,让我能一眼辨认的,唯有那一江流水。
而流水远不止是音乐大师,是音韵旋律,也是高明画家,是水墨丹青。流水醉心于最微妙的波光水色,最磅礴的线条色块。无水不成风景。在任何一条小溪,一方水潭,它几笔就晕染出最可人的幽静,演绎出最明静的清澈。还别说“万里长江图”,仅我每天面对的那段长江,就是一幅永流不息的水墨长卷。流水中的青山倒影既端庄持重,色泽深沉,又漾动不已,飘逸轻盈。据说旧时一幅绘在宣纸上墨色直透纸背的好画,是可揭出好几幅画的。我眼前那段流水里的青山,正如宣纸上的淋漓水墨,让流水一遍遍地“揭”走,揭了千层万层,倒青山依然在,山影至今明。
尽管所有的溪流小河都堪称流水,于我,真称得上流水的,倒唯有眼前这条大江,它之熟悉我,就像我熟悉它。与它的每次相对,都既如初见,又如梦寐,有如对天人的惊艳。从十八九岁离开它,直到如今,不管我在或不在江边,江水都永远在流。眼前的流水,或早已不是打小就跟我嬉戏的流水,却还是我认得的流水,是那些流水的子子孙孙;依然是从通天河、金沙江奔腾而来,从巫峡、瞿塘峡和西陵峡拍浪而来的流水。呆呆地看它一会儿,默诵那句被李白演绎成“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的古语“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人的心境也“夷”而无“陵”了。
也不止于我。
恰天气晴好。一个老爷子带着他的孙女或外孙女,来到江边,挨石梯坎而坐。小女孩约四五岁,白皙的圆脸上,有两个小酒窝。她指指江流,让她爷爷去湿湿江水。老爷子下去了,回来告诉她,江水很凉,顺手在她额头点了两点。小丫头咯咯咯地笑了,那笑声脆得能迷死人,嚷嚷道:我也要去。然后,他们就一起去了。
又一个老太太,带着她的女儿和孙女来到江边。远远见她手里提着个袋子。走到江边她打开袋子,十多条鱼噼里啪啦掉在江边码头石梯坎上,其声滋润瓷实。鱼啪啪直跳,跳来跳去就跳进了江水。我想糟了,她的鱼掉进江里,拿不回来了。却见她弯下腰,把石梯坎上的几条鱼捡起来,小心地送进江水,目送它们游向远方。转身走过我面前时,我问她,您是特意来放生的?她说,是啊,带着孩子来的。
从古到今,流水永远在流——只要世界还在,流水就在。上善若水。高山流水。流水是这个世界最古老的存在,也是这个世界最新潮的来者。它从来不执。不执于一端。不贪恋高位,总是倾情于低处,醉心于辽阔。它总在向前,探索着大地的秘密,往深里钻,往远处行,不停地创造着远方,创造着深度和高度。即便偶有迂回,有凝滞,也从不停歇。它抛弃一切淤滞与陈腐。“沉舟侧畔千帆过”——那是诗人刘禹锡以有流水为前提的判断,艺术的,也是哲学的。
谁会不喜欢流水呢?春江水暖鸭先知。不仅仅鸭是流水的亲密朋友,所有的鸟儿都渴望一脉清亮的流水。那段江面上,常有不知从哪里起飞的白羽江鸥,以整齐的队列飞过。它们既靠流水确认方向,也把流水当作镜子,搔首弄姿。即便花花草草的枝叶,也总愿意随它一起,去往不知名的远方。
而“沔彼流水,朝宗于海”。(《诗·小雅·沔水》)流水的终极是要成为海,成为浩瀚,成为那些最浩大最宽阔的名词,波涛汹涌,吞日吐月,气势恢宏;托起也安顿最美艳或最暗淡的霞光,载舟覆舟;成为云,那些天上的牧草,生生息息,一朵朵,一丛丛,一片片,轻盈的或凝重的,雪白的或乌黑的,喂养我们的眼睛,喂养江河湖海。
但流水又绝不只憧憬远方,奢望功名。它更愿往肉眼难见的缝隙里钻,渗进去,成为地泉,地下水,地下河。依然不执,往深里进,淘洗岩洞与暗河,精心雕刻钟乳,生长石笋,滋养岩华。甚至潜伏进生命。潜伏于我。于你。于他。不管你伟大还是渺小,崇高还是卑微。人总以为人是一堆骨骼、肌肉,其实人体含量最多的是水。一个人,说到底就是一汪水。流水在“人”这个容器里依然在流,默默成就着亿万人平淡或辉煌的一生。它隐姓埋名,潜伏于寻常人的毛细血管,成为血,成为泪,成为体液。且从不喧嚣,只在必要时才喷薄而出。一个人的思维,亦更像一道流水,起初是涓涓细流,渐至走向阔大,生命方变得深邃、宽广。如是,流水,便既是自然的优雅流淌,也是精神的风韵交集,更是思绪的漫长跋涉。
初冬暖阳如敷,人立于岸,见青山如屏,江流清澈,流水悠悠,波光粼粼,恰可吟李白《早发白帝城》也。惟江山依旧,骚人尽逝!当年李白叹“屈宋已逝,无堪于言”,如今斯人亦逝,复与谁言?念之,叹息弥深!想想,惟“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这句出自《吕氏春秋·尽数》的古话,至今仍是流水对人的警醒,也是人对流水的祝福。释然。
2021.11.2于夷陵桥头
作者:汤世杰
编辑:钱雨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