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8日凌晨,著名藏族导演、作家万玛才旦在西藏逝世,终年53岁。当天15点10分,“嘛呢石影业”发布讣告,证实了万玛才旦“突发急病医治无效”,他的意外离世,引起了电影界、文化界的震惊和广泛悼念。万玛才旦生前活跃在电影和文学创作一线,不久前,他执导的影片《雪豹》和《陌生人》相继杀青。
5月8日傍晚,南方周末记者联系上导演松太加时,他正乘车从家乡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前往两百多公里外的省会西宁,准备次日一早搭乘航班飞往拉萨,参加万玛导演的告别仪式。5月8日凌晨4点左右,松太加接到电话,得知万玛才旦正在抢救的消息,这天早上,他又得知万玛导演被转运到西藏自治区人民医院、医治无效的噩耗。
万玛才旦电影《气球》(2019)剧照。 (资料图/图)
与万玛才旦一样,松太加来自安多藏区,两人曾多次合作。在万玛才旦执导的电影《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中,松太加曾担任美术、摄影等职。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2022年,松太加的母亲去世,万玛才旦从北京赶到青海吊唁,两人匆匆聊了半个小时。后来他们在微信上约了好几次再聚,都因为时间不凑巧,“擦肩而过”。
得知噩耗,松太加十分震惊,一天都处在恍惚的状态,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万玛才旦在藏区和藏族的文化层面,尤其在母语电影方面,是一个开拓者,他把我们族群的声音,传播到其他地方,传播到世界,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1969年12月,万玛才旦出生于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昨那村,先后毕业于西北民族大学、北京电影学院,2003年开始电影编导工作,主要电影作品包括《静静的嘛呢石》(2005)、《寻找智美更登》(2007)、《老狗》(2011)、《五彩神箭》(2014)、《塔洛》(2015)、《撞死了一只羊》(2018)、《气球》(2019)等,曾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釜山国际电影节、台北金马影展、上海国际电影节、中国电影金鸡奖、华语电影传媒大奖、海南国际电影节等电影节展中斩获重要奖项。
万玛才旦是一位双语作家和译者,藏语小说集有《诱惑》《城市生活》《岗》,汉语小说集有《流浪歌手的梦》《嘛呢石,静静地敲》《塔洛》《撞死了一只羊》《乌金的牙齿》《故事只讲了一半》,主要翻译作品集有《西藏:说不完的故事》《德本加小说集》等,文学作品获得青海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花城文学奖、章恰尔文学奖。
5月9日一早飞到拉萨的,还有万玛才旦生前的同事、中国美术学院电影学院副教授周佳鹂,她感叹“人生无常,人力渺小”,在周佳鹂眼中,万玛才旦是一个“纯粹、善良、谦虚,有着大地一般品质的艺术家”,“万玛老师的家人想要告别仪式一切从简,一如他的为人”,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万玛才旦站在他执导的电影《气球》的海报前。 (资料图/图)
万玛才旦曾回忆童年:“在高原放牧时,最喜欢躺在草原上聆听收音机中广播的电影声,一部接着一部,断续往复地听着。”
万玛的家乡青海安多藏区的昨那村,是一个半农半牧的地区。万玛的舅舅是宁玛巴僧人,有很多经书,爷爷认定万玛才旦是舅舅的转世。万玛的身边也有“神授”的事迹,一个完全不识字的放羊娃,忽然昏睡了七天七夜,醒来就能滔滔不绝地讲《格萨尔王传》,词汇量很大,完全超出了他的知识水平。
1987年,从师范类中专毕业后,万玛回老家当了一名小学教师,月工资99元,是一个人人羡慕的职业。他在业余时间完成了小说处女作《人与狗》,然后放着铁饭碗去考大学,他写下保证书,如果考不上就放弃公职。他如愿考上西北民族大学,学藏语言文学,毕业后去机关做过公务员,后来又考上了藏汉文学互译专业的硕士。
由于一次偶然的机会,万玛才旦来到北京电影学院学习电影。2005年,万玛才旦的长片《静静的嘛呢石》问世,入围当年的中国电影金鸡奖,获得了最佳导演处女作奖,那年也正好是中国电影诞生一百周年。
2008年,诗人和评论家王炜在《西藏人文地理》担任主笔期间,曾和同事策划过一个杂志选题“如何表达西藏”,采访了一些文化名人,王炜觉得“完成度不好”,“最差的回答来自马原”。“那时候,万玛才旦还未进入公众视野。”在王炜看来,“在风光与反风光、民俗与反民俗的第一拨创作者之后,肯定会有与之不同的新的创作者出现。”“具有独特的语言而又可以被公众看见的藏族创作者的产生,是多么困难”,因此,万玛才旦的逝世“确实是损失”。
2012年9月,美国印第安纳大学举办了一场以“藏地新浪潮”为名的学术展映活动,放映了万玛才旦的“故乡三部曲”《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
新浪潮发源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的法国,继而像海浪一样蔓延到世界各地。所有地区的电影新浪潮,都有一个需要超越的,在某种意义上保守、陈旧、经典化的电影传统。法国新浪潮的《筋疲力尽》,反对的是卡尔内的《天堂的孩子》这种“优质电影”;日本的大岛渚、今村昌平,反对的是小津安二郎的含蓄、恬静;新好莱坞的《出租车司机》,反对的是经典好莱坞的《乱世佳人》;徐克、许鞍华代表的香港电影新浪潮,反对的是邵氏。
“藏地新浪潮”需要超越的,则是他者的视角。1960年代的影片《农奴》、1980年代的《盗马贼》、1990年代的《红河谷》,都是汉族导演讲述的故事。这种外部眼光的例子,还有2015年张扬执导的电影《冈仁波齐》,那是景观与“心灵之旅”双重意义上的浪漫化想象。不同于新疆有天山电影制片厂,内蒙古有内蒙古电影制片厂,电影工业薄弱的西藏、青海并没建立过制片厂。直到中国电影诞生百年之际,《静静的嘛呢石》宣告了第一部藏人电影的问世。
此后,在万玛才旦的引领下,“藏地新浪潮”为中国影迷津津乐道。万玛的副导演拉华加的作品《旺扎的雨靴》入围第68届柏林电影节新生代单元;万玛的美术设计和摄影师松太加的电影《阿拉姜色》,获得第21届上海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大奖;万玛才旦的儿子久美成列的《一个和四个》,则荣获第16届亚洲电影大奖的最佳新导演奖,入围第34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万玛最近上映的三部影片《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相继入围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威尼斯的地平线单元和戛纳的一种关注单元,主要面对遗珠作品或新锐导演,以区别于主竞赛单元的成熟“电影作者”。万玛才旦多次入围地平线,说明欧洲艺术片的选片和评审团队对他仍充满期待。如今,他在地平线上猝然陨落。
万玛是文学与电影两种媒介的桥梁。小说是对思想与形象自由无拘的演绎,电影则是全息的综合艺术的瀑流。他的小说大多是短篇,长于白描、对话洗练。他做翻译,双语创作,有时候同样的题材,用藏语和汉语各写一遍。将小说拍成电影是另一种意义的翻译。很难说,文学和电影是他创作欲望不同阶段、不同形式的实现,抑或他的文学是电影梦想的一个未完成形态。
在藏族的叙事传统中,讲述一个现实的故事往往会用寓言的方式。比如,藏族有部著名的文学作品叫《候鸟的故事》,讲的是猴子和鸟类之间发生了一场争议,后来通过智者的斡旋,顺利解决了。这其实是在讲古代吐蕃和尼泊尔之间发生战争的一段历史,但古代藏族作家没有直接描述战争,而是用寓言讲述它。这种对叙事的理解也影响了万玛的小说和电影创作。
花城出版社编辑夏显夫是《塔洛》和《撞死了一只羊》两本书的责编,在他的印象中,万玛才旦很佛系,没有架子,非常为人着想,出版过程中从不会过问和催促。
广东作家、《作品》杂志主编王十月曾编发过万玛才旦的小说。万玛则于2008年把王十月的中篇小说《喇叭裤飘荡在一九八三》搬上了银幕,这也是万玛唯一一部纯汉语影片。“万玛才旦很稳,沉静,谦和,也很周到,和他的电影、小说很像。”王十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小说、电影中的很多人,也是这种,像高原的石头一样。”
万玛才旦根据作家王十月同名中篇小说《喇叭裤飘荡在一九八三》改编的电影剧照。这是万玛才旦执导唯一的汉语电影。 (资料图/图)
万玛是藏地电影与广义的华语电影的桥梁。万玛讲的故事虽然很简单,但他既让藏人的日常生活被看见,也为藏区祛魅。通过他的电影,人们知道,这里不是“最后的净土”,而是像世界上所有地方一样,有现代化、世俗化的挣扎,有情与欲,罪与罚,有骗子,也有莽汉。
万玛才旦(右一)在执导电影《撞死了一只羊》(2018)时。 (资料图/图)
藏地电影不仅丰富了中国电影,也需要借助上升期的中国电影的资金、市场和学术资源,形成一种有益的生态。《撞死了一只羊》的监制是国际知名导演王家卫,万玛才旦自己也制片一些年轻导演的作品,比如以宁夏西海固为背景的《清水里的刀子》。万玛的建设性工作并不限于藏区内部,而是更开阔地丰富了中国电影的版图。
万玛是中国电影与亚洲电影的桥梁。从万玛的影片里,可以看到超越了人们习以为常的东亚都市与乡村经验的中国电影图景。那是西部腹地、内陆亚洲的牧区生活,带着转世轮回、宗教禁忌、神秘主义的氤氲。在影像风格和叙事策略层面,万玛才旦师承印度导演雷伊、伊朗导演阿巴斯、法哈蒂,审慎、小切口地讲故事,不关涉宏大的现实议题,只表现经典的冲突,比如成长、爱情、家庭、生死、复仇等。
万玛才旦的三部新作里,羊是贯穿其中的一个意象,或许可以称它们为羊羔三部曲。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里,羊是公社集体财产。西亚的亚伯拉罕传统中,羊是献祭、牺牲,是最重要的财富,也是需要牧养、在迷途中值得被寻回的珍贵灵魂。《塔洛》里的羊,是牧羊人的生计,他靠多年替人放羊,攒下积蓄,初入红尘便被洗头妹骗去。《撞死了一只羊》里的羊,是司机金巴的原罪,经过梦与真实、羊与人的层层转喻,这一符号被编织得十分繁复。《气球》里的羊,是欲望和生殖冲动的象征,像种马一样的公羊,是巫师般的存在,而不能下崽的母羊,就失去了功用;但到了人类这里,生殖冲动却会带来贫困的循环,出家为僧为尼断绝情欲,后代势必减少,宗教带来了新的悖论。
或许还可以说,万玛是汉藏文化的桥梁、世俗与神圣的桥梁。《静静的嘛呢石》里,电视剧86版《西游记》成为沟通汉地和藏区的巧妙中介。戴上孙悟空面具、踽踽独行的小喇嘛,或许是万玛电影里最动人的一幕。
万玛才旦电影《静静的嘛呢石》(2005)里,《西游记》与藏地文化产生了奇妙的交集。图为该片剧照。 (资料图/图)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你也许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在影片《撞死了一只羊》中,万玛才旦引用了这句藏人的谚语。
无论在电影还是小说中,万玛都喜欢探讨死亡这一命题。在他2023年最新发表的短篇小说《松木的清香》里,一个青年牧民跑到派出所找“我”开死亡证明,死者没有身份证、没有户口本,喝醉酒骑摩托车撞到了大车上,意外去世,年仅32岁。原来,这个死者“多杰太”是“我”的小学同学,学汉文时,老师教他读名字:“多少的多,杰出的杰,太好了的太”。“我”决定自己出钱,用松木而不是柴油,给多杰太火化。
“我”与青年牧民、中年牧民一起撒掉了多杰太的骨灰。
那天外面的风不是很大,我们把骨灰撒到外面那个四周全是各种垃圾的小山包上,一些细碎的粉末状的骨灰沾在了我们的手上,我们的脸上,我们的头发里,我们的衣服上。
我想,一些骨灰肯定也被我们吸进了肺子里。
撒完骨灰,掸掉残留在手上、脸上、头发里、衣服上的骨灰后,我们三个人不由地咳嗽了起来。
他还有一篇小说,题目叫《死亡的颜色》。
我的心里很好奇,想着死亡是个什么颜色,但又觉得这个时候不能这样想。
他又说:“那是你在世间几乎看不到的一种颜色,你看到那个颜色,你就会知道死亡已经来了。”
影片《气球》里,老人去世之后,由于藏传佛教讲从人死后到找到自己灵魂的出口,中间要经历一个中阴的过程,需要七七四十九天。所以,在送老人去火葬场的路上,万玛就通过诗意的、非现实主义的影像,表达了藏人对死亡的理解。
万玛才旦曾想过写15万字到20万字的长篇小说,但并不想提前定题材。他还计划过一个电影项目,叫《永恒的一天》,讲一天里面一个人经历了他的一生,从少年到青年、中年、老年,一天里面经历四季的变化,从宏观上讲,这个人其实又是整个藏地百年历史的浓缩。
不久后,万玛还会有两部新片上映。《雪豹》的主演,是他的老搭档金巴,讲人跟动物最终如何相处的故事。一只雪豹闯进了一家牧民的羊圈,咬死了九只羯羊。因此,牧民父子争执不下。儿子坚持要打死这只豹子,父亲却执意要放了雪豹。
《陌生人》里,由黄轩饰演的男子,某天骑着哈雷摩托来到了一个藏族小村落。男子说,这里是传说中二十一个度母(卓玛)的故乡,他要找到一个叫卓玛的女子。男子见到了各种各样叫卓玛的女人,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个卓玛。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死亡是什么颜色?那篇叫《死亡的颜色》的小说,并没有给出答案。
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