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涉嫌在境外被贩卖和强迫劳动的中国公民遭遇引发关注。其中,一部分人受骗出境,被境外电诈窝点控制。
半月谈记者采访10名从境外电诈窝点回国的人员了解到,这些窝点雇用武装人员看家护院,非法控制强迫受骗人员从事电诈犯罪。被控制的受骗人员劳动强度高,动辄遭遇电击、水牢等非人虐待,甚至像商品一样被层层转卖牟利,有的人意外死亡后,连骨灰都要家属花钱赎回。受访者表示,还有不少中国公民被控制在这些窝点中,想要回国非常艰难。
工资高、门槛低,虚假招聘信息,为窝点“引流”
据内蒙古通辽市公安局反诈中心支队长于鹏飞介绍,不少国人是被虚假“高薪工作岗位”骗去境外电诈窝点的,这些信息声称“工资高、无学历门槛”,很有诱惑力。
2019年,青战(化名)在某网站看到一则招聘广告,“岗位是游戏客服,工作简单轻松,月薪1万至2万元,工作地在云南”。没有稳定收入的他十分动心,便去了昆明。“在昆明一处房间,有三四十个应聘的人。到了半夜,一辆车把大家全拉上了山。”他回忆说,中途换了几次车,还徒步走了很远,等到终点时,眼前站着一帮持枪的雇佣兵,最后应聘者全被押送到了电诈窝点。
于鹏飞告诉半月谈记者,当前一些人热衷网贷,动辄身负数万元、十几万元的贷款,他们还贷心切,更易被虚假招聘信息吸引。
肖寒(化名)被骗到境外时,正值欠了六七万元网贷,每月为还贷发愁。后来他在饭局上认识的一个人告诉他,其在境外有公司、缺人手,能给他每月2万元工资。肖寒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结果到了境外才发现,自己被卖给了电诈窝点。
内蒙古通辽市公安局科尔沁区分局反诈中心大队长毕继新告诉半月谈记者,很多人都是被“蛇头”卖给窝点的,价格一般在数万元到十几万元不等。2021年3月,29岁的华清(化名)在“蛇头”组织下偷渡出境,很快就被以6.5万元卖给一家窝点。“窝点为争‘技术人员’,甚至还当街绑架,因为这些人都是赚钱工具。”华清说。
窝点压榨受骗人员三种方式
——洗脑教唆。内蒙古乌兰察布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李沛介绍,为了让“新手”快速进入角色,窝点往往对他们“洗脑”式培训。据曾在境外一个“杀猪盘”窝点从事电诈活动的力明(化名)回忆,他刚到“杀猪盘”窝点,就有人对他进行心理培训:“你不去骗她们,别人也会去骗”“你骗了她们,可以让她们早点儿醒悟,也是好事”……“这样的‘洗脑’每天都有,一些人信了之后,真的在诈骗时毫无负罪感。”他说。
窝点中作案设备、话术剧本、培训教材应有尽有。24岁的扬飞(化名)2020年至2022年先后被转卖到3个窝点。他刚到电诈窝点时,就有人给他拿了一堆图表,上面标注着话术走向,包括怎么打招呼开场,如何一步步取得信任等。他学了一天后,就开始“上岗”工作了。据从境外电诈窝点逃回国的萧弘(化名)回忆,窝点给他配了手机、电脑,有专人教他如何欺骗女性,“每天给我发一个话题,我根据这个找女性聊天,只要她‘上钩’了,就会有专人用我的账号继续骗她,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25岁的女孩费婉(化名)2021年被骗到境外一处窝点,每天要工作13个小时,最多时一天干18个小时。“哪个国家的人都骗,因为要根据受骗人时区调整上岗时间,每天非常疲惫。”她说。
——酷刑虐待。如果受骗人员不愿参与诈骗或者业绩不好,就会遭到窝点的种种虐待。曾在境外一个大型电诈园区干了半年的彭度(化名)刚到窝点办公室时,就看到多名小男孩在墙边罚站,他们都头顶瓶装矿泉水,只要水瓶掉下来就会挨打,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他们没完成“诈骗任务”。扬飞说,窝点要求他每个月骗20万元,完不成就得挨打或被转卖掉。
半月谈记者了解到,境外诈骗窝点酷刑名目多,虐待受骗人员是家常便饭。据彭度介绍,他所在的窝点常有人双手被铐在床头,在床上一蹲就是两三天。“雇佣兵吸完毒了,上来就用枪托往死里打。”彭度说,他们还喜欢用电棍,被铐住的人根本无处躲,只能撕心裂肺喊叫。肖寒所在的窝点则专门用橡胶棍抽打脚心,受骗人员被打完了整个人都无法站立。
境外电诈窝点一般在地下室设有水牢。扬飞见过一个人被关在竹子编成的笼子里,在水牢一泡就是好几天。肖寒曾因“工作失误”,被惩罚坐了10多天水牢。“水面在胸口附近,压得难受,水晃动时呼吸都困难。”他说,最后他被泡得虚脱无力,连栏杆都抓不住,随时可能倒下淹死。“现在我身上还有很多湿疹,都是坐水牢留下的。”
多名从境外电诈窝点回国人员表示,常有人在窝点跳楼摔残、摔死,被殴打虐待致死的情况也很常见。
——标价转卖。境外电诈犯罪链条长,在上游表现不好的受骗人员,会被立即转卖给下游。据费婉回忆,窝点把人随意标价买卖,就跟商品一样。青战在窝点时,身边甚至有人被卖给制毒团伙,用于试用研制的新型毒品。
没有转卖价值的,窝点就会逼迫家人“赎人”,赎金往往二三十万元,包括所谓安保费、伙食费,甚至还有绿化费、硬化费等名目。
一个窝点为了逼肖寒的家人支付20万元“赎金”,对他使用了“虫刑”。肖寒说,他光着身子被绑在树上两天一夜。“大黑蚊子和很多不知名的虫子,很快爬满了全身,低头看就像长了一层汗毛。”他当时不停求饶,而窝点的人通过手机视频通话,让家人目睹他的惨状。
据多名一线民警介绍,对于不能给窝点创造“价值”,家属又无力交赎金的人,窝点会直接把人当成非法器官交易的供体,甚至有的人意外死亡了,家属想要拿回骨灰,都要花钱赎回。
“窝点里还有不少人有家难回”
半月谈记者采访了解到,进入境外电诈窝点的受骗人员是牟利的工具,窝点不会轻易放人回国。而境外情况复杂,一些地方甚至军阀割据,导致受骗中国公民的回国路十分艰难。
据内蒙古兴安盟公安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王涛等多名办案民警介绍,境外电诈窝点往往聚集成一个个大型园区,电诈人员少则几百、多则数千。窝点老板为防止电诈人员逃跑,保护自己不被其他势力袭击,都筑起高墙、拉上电网,安排雇佣兵在院内持枪巡逻。
同时,境外一些地方与窝点存在利益勾结,为其提供庇护。“窝点老板给当地交‘保护费’。”彭度告诉半月谈记者。
力明被营救出来后发现,当地警察局距窝点不到两公里。“窝点向警察移交我的时候,老板拎着一箱子钱,挨个给地方官员、警察塞钱。”他说,现场没有一个人拒绝。
有人尝试逃跑,被抓回来后轻则虐待、重则被杀。萧弘与嘉洛(化名)有一次逃跑失败了,两个人被罚抱住一棵大树,然后用手铐互相铐住。“七八个人围着打我们,断断续续打了两个多小时。”费婉说,“逃跑被抓,轻则断手断脚,重则直接杀人。”
内蒙古赤峰市公安局元宝山分局反诈中心大队长罗志瑞说,一般大窝点、大园区几乎没有逃跑的可能,“只有那些管理松散的小窝点,才能找到漏洞借机逃跑”。
半月谈记者采访的受骗人员中,有5人是冒着生命危险逃回国的,有的是在使馆、公安协调救助下回国的,韦召(化名)等人则是交了赎金才被放回国的。肖寒说:“窝点里还有不少中国人有家难回。”